转眼已是三月中旬了。 那一个晚上过后,岳知否再也没有提过白维扬。她不是一个会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喝了一夜的酒,她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之内,她每天都在城市里走动,以打听城里城外的消息,以及摸清泰州城里的地形路况。 洪青在泰州城里一间食肆当帮工。在这样一个战火中的城市里,消息来往得最快的地方就是食肆。洪青在食肆帮工,为的就是从食肆里的客人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洪青回到家中,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这个时候,岳知否竟然还没回来。 洪青站起身,他走到窗边,往外面看。最近卫国人攻城攻得急了,他们频繁地在城外投掷□□骚扰,连番的轰炸过后,城市里的空气都有了芒硝的味道。洪青望着外面冷清的街道,街道上空似乎都被一层厚重的烟尘遮盖着,烟尘之下,每个行人都是神色匆匆的。他们低头赶路,时不时抬眼去看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路人,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洪青越看越觉得不安。岳知否是个谨慎的人,现在卫国人随时都可能攻进城来,她肩上的伤没有完全痊愈,按理来说,她应该跟自己这个战友待在一起,而不是独自行动。洪青眉头皱了起来,他看着街道,忽然,空荡荡的街上有一行人疾行而过,他们服装统一,看样子,他们是泰州城里的衙役。 洪青可没有忘记岳知否是刺杀左尚书仆射的要犯之一,他心头不觉一紧。 就在此时,屋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洪青立即站了起来,一看,站在门口的却是岳知否。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一进门,她就把门关上。她靠在门边站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外面全是衙役。”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岳知否立即站直了身,退到洪青身边。一个衙役在外面喊道:“搜!”洪青看着身边的岳知否走到了床边,把枕头下压着的一柄匕首插在了腰带上。 衙役已经走到门口。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洪青看了岳知否一眼,岳知否点了点头。洪青走去开门,岳知否则站在门后等着。门一开,几个衙役便先将冷森森的目光投到屋内。环视一周,发现屋里只有一个满脸是疤的洪青和一个相貌平平的岳知否之后,他们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问的时候,后面的人已经冲了进屋搜查。 岳知否看着他们进屋找人,便悄悄地把放在刀柄上的手缩开了。洪青也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进来翻找的衙役,做出一副茫然又惊恐的样子答道:“没看到啊……什么男人啊?”衙役们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也就退了出去。 洪青看他们走了,才把门关上。他舒了一口气,嗤笑一声,对旁边的岳知否说道:“你怕什么,如今兵荒马乱的,除了那家伙的人,没有谁还有余裕去管你的。”岳知否接了一句:“谁知道。他们抓的那个人,方才也许就在我身边。我看着路边陆陆续续加进来十几个人跟着我,差点儿都不敢回来了。”她看了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一眼,道:“不知道他们出动这么多人,是要抓——” 话说到一半,室内的光线忽然一暗。岳知否和洪青一起抬头去看,只见窗外一个黑影,自上而下地闪过。黑影甫一落地,院子里的衙役就一窝蜂地往外面追去了。 两个人走到窗边,他们看着衙役追着一个人跑。那个人对泰州城的街巷十分了解,很快,那人就消失了。聚在一起的衙役散成了几队去追,很快,街上又是空空落落的了。 只是没过一会儿,那个人出现在视线之中了。洪青正准备走开,看见那人回来,不觉又站定了看。那人站在窗口对面的一条巷子里,似乎在等人。很快,几个小孩子从不同方向跑了过来,统统都到了他身边。洪青看着那人从怀里摸出几串铜钱,分给孩子们,接着,他摸着一个孩子的头,对他们说话。孩子们听他说一句,就拍着手跟着说一句。看样子,他似乎在给孩子们教了一段话。 孩子们散了,那人抬头看向对面的窗口。 洪青转过身去,堪堪避过了他的目光。 夜幕降临,泰州城里更加安静了。 洪青和岳知否对坐着,两个人看着外面,都没说话。 夜风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穿行,发出呜呜的声音。在这风声之中,隐约可以听见小孩子的歌声—— 陈平智,张良谋,天妒英才可奈何? 百万军,十年仇,破碎山河谁人收? 他们显然不清楚自己在唱什么。他们拍着手,高声唱着,一边唱,还一边在街道上肆意地奔跑。很快,城市里巡逻的衙役们就打断了他们的歌唱。 “你们在唱什么?谁教你们的?”一个衙役对着孩子喝问道。 孩子吓得不轻,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衙役继续追问:“谁教你们唱的!快说!”小孩抽抽搭搭地回答:“是一个叔叔……他说我们只要唱歌,他就给我们铜钱……”问话的衙役当即恨恨地啐了一口,道:“就知道是那个家伙!听着,不准再唱了,给我立即回家!”一群孩子哭喊着一哄而散。 虽然他们只唱了一会儿,就被赶走了,但这短短的两句歌谣,已经几乎传遍了这个街区。 洪青“呵”地冷笑一声,道:“看来那些衙役要抓的,是个卫国人的奸细了。”他看向窗外,又道:“城里别的地方只怕也是如此,这些奸细在城里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可以出动的时候了。刚才那些孩子唱的歌谣,也许已经传遍整个泰州。” 那首歌谣,第一句说的是韩退思已死,第二句说的则是卫国人带着百万大军,要一雪他们十几年前大败的耻辱。卫国人围城将近两个月,城里本来就人心惶惶,现在再听到这样一首歌谣,只怕这仗还没开打,城里的百姓就先想着要投降了。洪青想了想,又说道:“都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上次卫国人被我们骗了一次,这回他们倒学聪明了。你也许也听说了,最近好多人在说,韩退思一死,韩锐就挡不住外面的卫国人了。卫国人真心怕的,就只有相爷和四公子了。” 他又冷笑一声:“他们等这场仗等十几年了,只怕不仅泰州城里有奸细,京城里也有。满街都在说只有相爷和四公子回来才能力挽狂澜,相爷人在西疆,四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呢,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分明就是鬼话。” 岳知否接话道:“明眼人是都知道,但他们这么做,不就是为了糊弄百姓么。韩锐虽然一介武夫,不如韩退思老谋深算。但他了解卫国人,卫国人要攻进来,自然先要把他除掉。这全是当年秦国攻赵,换下廉颇的老招数啊。” 说到这里,岳知否有些疲惫地用手撑着下巴。她抬眼看了看洪青,道:“其实我这几天来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不该杀韩退思。卫国人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十拿九稳地把他们打回去啊。” 洪青闻言,挑了挑眉:“你把四公子给忘了?” 岳知否笑起来:“你也信他们那番鬼话啊?虽然我相信,他还活着。但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管束,被人监视。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就是求他,他也未必肯去当官。” “那倒未必。”洪青说道,“你忘了他当年求着要回京畿的事了?他过够了听人闲话的日子,虽然心里不喜欢京畿,但还是要回去。说不定这回他也过够了四处逃难的日子,思来想去的,觉得被人管着也能忍受了呢。”洪青想了想,还说道:“要真是这样那还挺好啊,反正现在韩退思半死不活的,谁能制得住咱家四公子。他要当了大官——” 岳知否本来还担心着,听洪青一番瞎说,哧的一声笑了:“想得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