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剑尖相交之处喷涌而出的凌厉剑气,透过皮肤和血肉直入骨髓,阵阵刺耳的剑鸣声直奔九霄。 与陆夜雪的剑芒相抵的青色剑光只是辅招,真正的杀招则在万俟霄的左手。 陆夜雪到底还是小看了万俟霄。万俟霄的剑实则是由两把剑合二为一而成,在方才在出击的瞬间拆开了双剑,左右手各使一套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右手剑冲锋,则左手剑守城;右手剑封他退路,则左手剑挡他来势。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际,万俟霄的双剑交替闪现着青光、白光,似实似虚,难以捉摸。陆夜雪身形急退,且战且走,不敢像先前与西风楼主对决那样无所顾忌地催动《剑诀》。 世人不知,闻名江湖的“春风一剑”真正登峰造极的剑术是双剑之术。 陆夜雪的剑道主要以稳求胜,并不追求快剑,而在于感悟周遭气流的变化找出对方放手最弱的那一点攻之;他亦见过当今武林中以速度取胜的刀客、剑客,比如枫林子习惯于用最强的剑招起手,在须臾间定胜负;可是万俟霄的剑术却时快时慢,千变万化,更玄妙的是,他竟然能够同时用双手使出一快一慢的两种剑术! 万俟霄身形不断游离空中,声音缥缈:“多少年来,终于再次遇到能让我拔出双剑的对手。吃我一剑!” 与高手对决,何尝不是人生少有的快事! 万俟霄口中的“一剑”,实则他凌空而下时左右手配合打出了十三下急刺。陆夜雪微微一顿,站定在原地不动,低吼一声,兀自俯身,面对地面,将剑倏地反转倒刺,刚强的剑气却犹如铜墙铁壁,那十三刺竟没有一招能碰到他的衣角。 这十三急刺想必是万俟霄的双剑绝学中最强的招式之一。这一招没有得手,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面露喜色,说道:“六月雪,刚才的那招是什么剑招?” 陆夜雪自然不能承认自己修炼的是《无上剑诀》,便只将此招的名称报上:“与时舒卷。” 万俟霄忽地厉声:“剑法虽强,却不够杀意!可惜!” 天山第一人的剑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他步发之精妙、双剑配合之默契,更使人目为之眩。陆夜雪堪堪抵挡,时而向姜娘那边望去,见她依旧双目紧闭,而她身边的飞鸾双剑闪着熠熠金光,夺目,也刺眼。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姜娘为何会选择并不容易掌控的双剑作为自己的兵器,又为何舍弃唐门的暗器绝学而修炼双剑流。今天方才明白,这一切都与万俟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看剑!”天山剑法飘忽诡谲。 当陆夜雪扭过头来时,脑中却浮现出十六七岁的姜娘和她新婚的夫君万俟霄,舞剑相偕的画面。 万俟霄见他与他对决,竟还能分神,明眸中瞬间爆发出怒火。随即,同时使出天山派“万鸟飞绝”、大宛魔僧的“修罗冥火”两式,其剑上劲力凌厉无俦,竟衬得他之前的几招都如开胃小菜。 “贵国的武学也如贵国朝廷那样只架个空壳子吗?” “大嵩多得是精妙武学、精诚武者!”陆夜雪不慎被剑势划破了衣裳,露出半边臂膀。他将牙关咬得吱吱作响:万俟霄!便是杀了这个人,又如何!? 陆夜雪苍白的皮肤下血脉喷张,宛如潜伏在雪地里的紫龙。 西风楼主按兵不动,没有插手属于二人的对决。但他能感受到,西风楼主那双锐利得能看透万事万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看他是胜,还是败。 以他现在的状况,想要胜,只有使出《剑诀》的全力,再一次让恨意和嗜血吞噬自己,他也很有可能失手杀了万俟霄;若是败,则愧对兄长期望,成全了万俟霄口中大嵩的懦弱之名。 容不得他深思熟虑后选择,万俟霄的剑每一招都来得迅猛。 那便交给老天吧!在最关键的一刻,让老天激发自己的直觉和本能! 陆夜雪和万俟霄同时聚集了十二分的精神,一碧一白两道身影,同时向对方出击。这一次,防守是次要,攻击才是剑的唯一使命。陆夜雪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再一次沸腾,有如将流火灌入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为了战胜这个人,宁愿……宁愿再一次催动…… 使剑,必然要有不见血不还的决心。 剑客,必然要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 “不要!!” 清亮的嗓音冷不丁响起。随后,只见一道黄光疾如闪电,冲入了两大高手势不可挡的剑势中。对决进入了巅峰状态,眼中只有对手,本就没这么容易撤回那排山倒海的劲道。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姜娘冲进了这个危险的旋涡。 两柄剑同时刺入了女子柔软的身体。陆夜雪和万俟霄都几乎在第一时刻意识到她的闯入,急迫地收回剑势,遭到内力反噬,两人的口中皆渗出了血。 即便剑势在最后一刻有所回收,以他们二人的功力,姜娘的脊椎、肋骨、五脏六腑皆受了毁灭性的重伤。她前后受了两剑,直直跪倒在地,七窍流血,双眸也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 “女儿红!”陆夜雪在姜娘身后,与她一齐跪在地上,用手托住了她的背。 万俟霄的眼中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他紧紧捧着姜娘的脸,颤声道:“唐姜……你……你不会死。” 姜娘看着眼前的万俟霄,留着泪,眼中却透出少女般的柔情:“臭蛮子……你这是要亲我吗?” 万俟霄深深地注视着她,开口却只能发出几声不成语句的颤音。 姜娘断断续续地道:“不管你有多讨厌我……我、我终究是第一个破了你不杀女人的戒……臭蛮子一定、定会一辈子记住我吧……” 高楼上的大风呼呼吹过,吹不干的是涓涓热血。 万俟霄慢慢靠近那凄惨的面容,吻了上去。两人的鲜血混在一起,而他们也仿佛从未分离。 “我从未讨厌过你。”万俟霄的脸上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和血一道,化为风的颜色。 姜娘用尽浑身力气道:“那、就听我说……现在不要继续和小陆打了……换个日子、好日子,你们俩再切磋剑道,不、不伤性命……” 万俟霄重重点头。 “小陆……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最快活……”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已然用尽了她生命里最后一丝生气。 “为什么……”万俟霄颓然无解。 只有陆夜雪懂得姜娘为何而来。她是为了保护他和万俟霄。姜娘心里明明知道,若任由刚刚恢复的他继续催动内力,他只会彻底失控。而无论是万俟霄还是陆夜雪在这一战中死去,姜娘都必然无法释怀。如果说绝世之剑,剑神之战,不见血光而不还,那么她就将赌注下在自己身上,用她的血完成这最后的祭祀,保二人平安。 万俟霄抱起姜娘的尸体,仰天长啸,那双仿佛永远高傲无双的眼里此刻充满了悔恨。 “当初逼走你,只怕你误了我的剑道,可若非我先动心,何来误我剑道?到头来,我误了你,也误了自己。” 青衣公子怀抱十年前的少年之妻,扬长而去,化为了一抹碧霄,消失在陆夜雪模糊的眼中。 祭天大典的钟声,终于响完了十二下。 想必远处的祭天之坛上,帝王回宫,百官散尽,又回到了亘久的肃穆与孤寂。 地上静静地躺着遗落的一把飞鸾剑。陆夜雪沉默地拾起了剑,紧紧地抱在怀中。他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可这样的眼神却比嚎啕大哭还要悲痛——万籁俱寂,天地皆空。 “夜雪,”西风楼主走到了他的身边,“还有希望。” “希望……”他苦笑。 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充斥着一个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死亡。 母亲的病逝、父亲的战亡、兄长的假死、长嫂和侄子的凌空一跃、唯一想要守护的女子也死于自己的剑下。唯有他这个本该死去的病人,现在活了下来。 痛苦,像时间一样绵长。 陆夜雪吐出一口鲜血,重重地倒了下去。 -------------------------------------------------------------------- “陆兄?陆兄!” 陆夜雪缓缓睁开了眼,恍如隔世。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盖着上好的桑蚕丝被,周围充斥着艾草香。那个唤他的人,就是刚刚参加完祭天大典还未来得及更衣的卓潜。卓潜此时穿着六龙云绣玄袍,头顶紫金冠,鼻子上那道疤依旧醒目,眉眼间的沉稳之气却与昔日的王朗之截然不同。 “大麻烦……” 卓潜偷偷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而后道:“陆兄终于醒了。听说齐云楼出了事,我立刻就赶了过去。见到了万俟霄和……她。” “让他们走。她一定想跟他一起走,无论去哪里。”有时陆夜雪也会想,要是像卓潜那样想哭就哭,痛苦是不是会减轻一些? 卓潜点了点头,“万俟霄说,‘皇城污浊之地,不配葬香魂’。我仔细想了想,确是如此。” 陆夜雪昏倒之后,手始终紧紧握着飞鸾剑。 他本该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质问卓潜和陆夜霆,可他忽然都不在乎了。心中的沉寂,口中的沉默。 谁对得起他,谁又对不起他,有甚么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