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夜雪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强压下对力量的渴望,终止了内力引渡,紧接着揉按神庭、风池、百汇三穴。 空气令人窒息,他喘着粗气,抬起头,看着西风楼主,一时间,种种情绪交织在这个复杂的眼神中。对方“哗”地喷出一股鲜血,踉跄了几下,险些跌倒。 陆夜雪移步上前扶住了西风楼主,多年在心中建立起的坚固堡垒彻底地崩碎,这一切发生得看似突然和以外,实则只是一个精心布置多年的局的一部分。他在局外,如一片羽毛,被狂风肆意摧打。 “你……”说出接下来的两个字花光了陆夜雪全部的勇气,无数次期待、无数次梦回,只有让他对结果更加胆战心惊。“兄长……” 他的手腕上青筋暴起,用尽力气抓住了西风楼主的衣袖,就好像极力挽留一个下一刻就要飞升的神。自责、悔恨就像野藤般在他心中蔓延,他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都会决堤而出。 西风楼主喘着气,难以忍受的疼痛折弯了他的腰,鲜血不住地从他的牙缝里涌出,想咽也咽不下去。他突然张开嘴,满嘴的鲜血抑制不住喷涌出来,他艰难地握住了陆夜雪为他擦拭鲜血的手:“不要哭。” 陆夜雪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他用血淋淋的手抹去了即将坠落的眼泪,点了点头。“夜雪谨遵兄长教导……” 姜娘始终理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陆夜雪这一声声“兄长”又是什么意思。很显然,陆夜雪修炼的武功不属于她见过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吸人内力的邪功,而这个西风楼主的行为也很令人费解,在陆夜雪最后一击前西风楼主明明有机会躲开,却为何主动受那一招?西风楼主为什么愿意将自己苦苦修炼的内力送给陆夜雪?莫非这两人真的是亲兄弟? 她见过当年那位以雷霆手段著称的“冷面佛”小陆帅,□□年前看到过一眼。陆夜霆具体长什么模样,她早已记不清,但唯记得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长戟、一身戎装凯旋归乡的年轻将军,曾引起过全城少女开窗相迎的盛况。 模样与陆夜霆肖似的陆夜雪已是寻常人一生都遇不到一个的美男子,只是面色太过苍白而显得病态。更不用说正值盛年的陆夜霆,身体健康、体格强壮,上马是镬嘬宿将,下马是王孙贵胄,那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男人,未曾见过他的人只怕想象不出他分毫风采。思及此处,姜娘再一次将西风楼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男人的五官精致,模样绝不算丑,却也和美男子沾不上边,身上透出一股阴森森的鬼气,一看就不是那种会引得满城闺阁开窗相迎的男人。 以陆夜雪现在的状态,说他会产生幻觉也不奇怪。于是她走到陆夜雪身边,“小陆,你现在状态太不稳定。你先放开他,现在去找大夫可能还来得及……” “滚!”陆夜雪双目血红。 姜娘吓得不由地退后,思虑过后又再一次靠近。“小陆,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连你最看重的剑都可以随意丢弃、引以为傲的剑道都可以不顾!你怎、怎会修炼那种邪道武功!?你的家人若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话音刚落,陆夜雪突然狂笑起来,“你懂什么?你若不懂,凭什么来质问我!?我变成这样,难道不是我的……所希望的吗?” “陆夜雪若也将我姜娘当做朋友,就该让我来帮你解决问题,哪怕解决不了,我也愿意分担、化解你的痛苦。而不是像你这样一个人走到这种地步再来质问我不懂!”姜娘激动大吼。“堂堂剑神,忠烈之后,大嵩武林的希望,哪怕与你做对的是命运,你也不该轻易屈服!” “我曾以为自己真的在于命运做着斗争,生不知一切尽是徒劳!这些年,原来我一直又瞎又聋,蚩蚩蠢蠢,浑如丧家之犬……”陆夜雪直直看着西风楼主,“兄长,你终于回来见我了。这次来齐云楼,你带了阿嫂生前最爱的白兰花,我知道你一定是来祭拜阿嫂和侄儿。我们兄弟团圆,其余的事,我现在都不想去想。” 陆夜雪用自己的衣袖不住地擦拭西风楼主口中溢出的血,原本的白衣上沾染了黑红的血,变得一片狼藉。 “夜雪,”西风楼勉强开口,“左襟……有药……” 纵是到了这般田地,他的那一声“夜雪”依旧饱含着化不开的温情。 陆夜雪匆匆取出了他所说的药,颤抖地放进他的嘴里。 西风楼主和着血咽下了药,“放心……我不会死。” 可距离药效起作用还有一段时间,陆夜雪不得不急行运功,替他恢复元气。可姜娘拦住他道:“我来。” 陆夜雪看了她一眼,“与你无关。” “你方才压制住了你修炼的那种邪功。西风楼主内力浑厚,你不可能立刻就将他的内力化为己用,如果贸然施功替他疗伤,说不定还是会像刚才那样发作。所以,只有让我来吧。”姜娘自己打趣道,“女儿红的侠名还不够远扬,救个西风楼主够我炫耀好几年呢。” 陆夜雪确也害怕自己再度失控,应急之策也只有靠姜娘运功替西风楼主疗伤了。“刚才……对不起……” “没事,我不过被你吼了一句,平日里我嗓门大脾气更大,可没少吼你呢。”姜娘半是玩笑半是郑重地说,“别说我不懂你,我至少确定一点,小陆就是太善良,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这样好不好,今天过后,我就和小陆一起想办法,而你不要自责,也不要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小陆答不答应?” 她迎风而立,西风将她的衣角吹成了蝴蝶的翅膀,黄衣中有闪耀的夏光,也有寂美的秋色,陆夜雪将这一刻的画面烙印进心里,他不知像他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谈论“永远”,但他知道,这一刻的他已决定永远将这画中人放入心中深藏。 “我答应。” 此时的齐云楼天台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端坐前后的两人额头上冒着丝丝冷汗,远处,传来了祭祀结束的礼乐声。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西风楼主身体逐渐恢复,不再吐血。突然问姜娘:“姜女侠是谁的人?” 姜娘正运着功,乍然听到这个问题:“你讲啥子?” 西风楼主:“听说姜女侠喜欢卓潜,可是卓潜的人?” 姜娘性子直,便回道:“你堂堂西风楼主,怎么也喜欢打听人家的私事呀。喜欢归喜欢,但我不是那小混蛋的人,我们俩清白得很。” 西风楼主波澜不惊:“那嫁给陆夜雪如何?如此便也是自己人。” 姜娘惊讶:“还真看不出来,楼主你原来这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谁的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陆夜雪在不远处护法,听到了这句话,略局促道:“兄长说这种话作甚。” 西风楼主继续问:“姜女侠可愿入我西风楼,发誓一生永不背叛,违背誓言则永生永世堕为蠹虫?” 陆夜雪打断:“兄长!” 姜娘冲陆夜雪使了使眼色,一副“老娘能应付”的样子。“楼主啊,今日你我初次见面,楼主就算觉得我根骨清奇乃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也不用这么着急招揽吧?我这人大胸无志,平生就向往‘自由’二字,谁要是不让我按着自己的心思在江湖上闯,我第一个跟谁过不去。要说嫁人吧,我十六岁就嫁过了,还不是说和离就和离?要说入门派吧,我一出生就在唐门,好歹蜀中第一大派,我还不是说走就走?眼下我都这个岁数了,楼主说的两件事我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西风楼主:“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风驰电掣之际,西风楼主忽然反手一掌,袭向姜娘!虽说西风楼主现在身受重伤,体内内力空虚,但毕竟曾是江湖顶尖高手。姜娘全无防备,生生受了他一掌,飞出五尺,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叫嚣起来。 陆夜雪飞身挡在她前,怒道:“住手!兄长这是做什么!” 西风楼主道:“她不是自己人,又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岂能不防备。” 陆夜雪俯身搂住她:“刚才女儿红目睹我发狂,依旧对我不离不弃。她绝不会害我。” “此女随性散漫,心思单纯,即便她不会害你,也难保别人不会从她口中奎知机密,致使你身败名裂。”西风楼主冷道,“我知道夜雪喜爱此女,所以可以留她一命,只是断了她的慧根,让她忘记世间一切忧愁,自然也就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了。” 陆夜雪抱起姜娘,越过西风楼主向门口走去。姜娘何尝不是一身傲骨?所谓忘记忧愁,也就是变得痴傻,这样的快乐等同于抹杀了她的心智,比直接杀了她好不到哪里去!陆夜雪喜欢她,喜欢的是过去的经历和思想锻造出的生动、明快的姜娘,而不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肉体。 “与女儿红相比,我的秘密根本不值一提。” 紧闭的门,再一次打开,而陆夜雪停下了脚步。 今日的齐云楼,真是太过热闹了些。 姜娘平常总提起万俟霄,在她嘴里万俟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毛病,可在陆夜雪听来,这种抱怨反而让人羡慕至极。她说过,“万俟霄明明是个臭蛮子,还穷讲究哩,出门在外总要带两个美貌的孪生剑侍,让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做一模一样的动作”。 如今,一对孪生胡女迈着轻盈的步子,飘然而至,一女手持横竹,一女怀抱胡笳。只是她们手中的这两样乐器却与寻常的横竹、胡笳略有不同,已然被改成了凶器。 “天山万俟霄。”横竹女声音爽利。 “拜会江南夜雪。”胡笳女声音柔媚。 一股极其纯净、强大的剑气扑面而来,同时伴随着一股充满异域感的香味。 面对一个素未谋面,却已是平生对手的男人,陆夜雪竟没有想到剑术、比武或是什么尊严,而是抱紧了怀中昏迷的女子,心道:姜娘一定很想见万俟霄一面,这些年她都很想他的。 一名碧衣公子走到了天台上,他的步子不大,却很稳,稳得像是岿然青山。 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 万俟霄的长相上还保留着有别于汉人的胡人特点,高鼻深目,目光如炬,但他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俨然是汉家公子,若不仔细看其五官,很难将他与西域人联系在一起。 “不战,即败。六月雪是否已认输。” 陆夜雪的本意并不想与万俟一战,因为他们的胜负牵连太多,大嵩与西域的武林各有打算,掺杂了政治和算计的比武,早已不再纯粹。可是,他也知道,兄长不惜将一身内力给他也希望他战胜万俟霄成为大嵩武林第一人,姜娘也希望通过这场比试再见到万俟霄。 陆夜雪深吸一口气道:“不,我与君战,生死无论。” 万俟霄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即便他的对手此时白衣染血,即便他的前妻此时昏迷不醒,即便在场的还有一个散发着强者气息的黑衣男子,至始至终他的眼中只有陆夜雪的剑。他拔出了散发着幽幽紫光的东来剑,说道:“拔剑。” 绝对的剑道,不渝的信念。 如果时光倒流几个月,陆夜雪没有修习《无上剑诀》,没有离开远山侯府,没有遭黎赪背叛……他说不定会将眼前的人引为知己,只因那时的他也将手中的剑视为至高无上的信念。 然而,人是会变的,有的变化如温水煮青蛙,徐徐而至,有的则如山洪暴发,在一朝一夕。 陆夜雪将剑放在了地上,腾出双手来抱姜娘。 “我要先带她去找大夫,一会儿依旧在月坛比武。” 万俟霄皱了皱眉,嘴角划过一丝不屑的冷笑,“作为一个剑客,可以弃置自己的身家性命,却不可弃置剑。而我的剑既已出鞘,就绝不会不战而退。” 陆夜雪抱着姜娘忽觉讽刺,“可她曾是君的夫人。” 万俟霄道:“此话倒是提醒了我,唐姜毕竟曾是我少年之妻,你伤了她,无异于当场损我颜面,我更要引剑与你决战。” 她一心牵挂万俟霄,唤来的竟只是一句“损我颜面”。陆夜雪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心里冒出来,上钻脑壳,下至脚尖,当即将姜娘放在墙边,向万俟霄道:“好!既然你如此急战,那我速速将你打败便是!” “好大的口气!” 祭天大典结束,传来了第一声铜钟声。 天地悠悠,西风肃杀,四时无穷,近在此间。 青光未到,剑气就已划破了西风。万俟霄距离陆夜雪不过十余尺,可万俟霄笔直出剑时,在短短的间距内已然变了数十招! 这就是“春风一剑”,锋芒不露,又如春风一般令人防不胜防,在柔密的假象下,是无情之剑。 陆夜雪站在原地,从容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剑,手中的剑不偏不倚迎上了青光,刹那间,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