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别后,蔚洛淩就再也没到家里来玩了。 夏瑜在纳闷之余,把分别那天蔚洛淩说的话反复揣摩了几遍,总算听懂了弦外之音。 原来,她真的是在道别,却又不仅仅是在道别。 夏瑜不知道蔚洛淩是怎么和哥哥说的,抑或是,她选择了和那天一样,与哥哥不辞而别。 纵观哥哥近来的行为举止,确实也颇有几分被蒙在鼓里而不自知的味道。 譬如,他忽然兴致来潮,网购了一包郁金香种子,还有小花盆、洒水壶、小铲子等一应工具,又是冰冻种子,又是布置暗室地摆弄起来。那么难伺候的郁金香,居然被他这“片叶不沾身”的新手养活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那盆还未开花的郁金香,不见了。 他不知又从何处淘来个竹丝扣瓷,翻来覆去地把玩,宝贝得不得了,就差没有沐手焚香,把那东西供奉起来。 这竹丝扣瓷想来也是他的吉祥物,伴着他从全国青少年信息学联赛(NOIP)初赛到复赛,最后以满分600分的傲人成绩夺取了一等奖,全省第一名。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他看上去踌躇满志,让她等着看,他誓必要在半年后的信息学竞赛(NOI)省赛选拔中折桂,再代表全省参加国家队选拔。 可是不久的后来,他的手上忽然多了条骷髅橡胶手链。 多么不吉利的手饰啊!夏瑜想。 果然,自此后,哥哥就经常瞧着那竹丝扣瓷发呆。那副恹恹之态,真让人替他担心——捧在手里怕被他弄碎了,含在口中怕把他烫着了,思前想后,的确还不如将那竹丝扣瓷供奉起来,来得省心。 何谓玩物丧志,夏瑜觉得哥哥已然诠释得十分到位,实在无需再丧下去了。 看看同样苦于心志的她,不还是每天照常写寒假作业么!哥哥他,就是欠收拾。 欠收拾的哥哥这会正巧一推门走进她的房间,转身就把门反锁上了。 门外响起商悦吟的敲门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亮亮,你倒是告诉妈妈呀,亮亮,亮亮……” 商亮不理会妈妈,抱着竹丝扣瓷扭过头来对夏瑜咬牙切齿道:“是谁跟妈瞎掰我被开水瓶甩了,嗯?夏,小,瑜!” 夏瑜自寒假作业中从容地抬眸,并不接腔。因为,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已径自绕过她走到落地窗前,一边喝着水,一边缓缓将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徒留一个背影给她。 良久,妈妈已不再敲门了,而他也终于肯开口,只是低沉的声音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沙哑。 他说:“小瑜,我倒宁愿自己被开水瓶甩了。那样的话,至少曾经还在一起过。” 那样低沉沙哑的声音,磨砂一般打磨在她的心上。她忽然就心疼难过得想哭,想走到他身后,抱住他。想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是,她只好眨巴眨巴眼睛,装傻充愣地问他:“开水瓶是谁?和二哥的飞机杯能比么?二哥说,一戴上头盔,就恨不得娶了他的飞机杯。” 正在喝水的商亮还未听她说完,就被水给呛到了。 呛得有点厉害,险些没把肺咳出来,打翻他心爱的竹丝扣瓷。 她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被他烦躁地轻轻推开。 她看着他起身到阳台外去打电话。随着他掩上落地窗的动作,那恨不得杀人一般的语气,堪堪消失在了玻璃窗后。 “我说二逼磊你是真二还是假二,扯什么跟小瑜说飞机杯,她才十三岁啊!你小子……”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了。等他再进屋时,原先的忧郁惆怅,已无迹可寻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兄如父般欲言又止的关切眼神。 作为一个饮水思源的孩子,夏瑜彻底一改从前,不再对商亮惜字如金,不仅回报以嘘寒问暖,还额外赠送他降压解压的妙方——看恐怖片。 呐喊,尖叫,痛哭流涕什么的,难道不能排解压力吗? 对哥哥来说,好像是不起作用的。因为,他看片时压根儿都不叫啊,更遑论吓哭了! 陪看时,闭着眼睛躲在他身边的夏瑜,实在没有办法没羞没臊地凑到他耳边劝哄一句:“你叫出来嘛……” 哥哥可以不要脸,她却是要脸的。 这么富有挑逗性,呃不是,富有挑战性的动作,哥哥都没有以身作则,她是万万不肯身先士卒的。 怕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刻,光是躲在他身旁,她就已经……已经……浮想联翩了。 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锁骨;再往上,是他的喉结,它不动的时候还好,每每动时,她就忍不住要,唇唇欲动…… 想攀住他的肩头,从他的喉结往上勾勒,滑过他的脖颈,掠过下颌…… 想描绘他的唇形,就这么停留在那儿,紧紧相贴,由浅入深,辗转缠绵…… 原来,这才是观看恐怖片的正确姿势;原来,过去这么些年的恐怖片,她都白看了。 虽然商亮看恐怖片时从不尖叫呐喊痛哭流涕,但好歹没有辜负夏瑜的初衷。鬼片治好了他的鬼畜,在信息学竞赛来临之前,他终于又能元气满满地码字敲题了。 不过,说不准也许是全身心投入地编程治愈了他。毕竟他不止一次在写代码的时候对她说,电脑就是他的情人。 夏瑜看着他的桌面,想着如果他不是在写代码的时候说出这话,她真的忍不住要做出一些不可言说的误解。 不过就算她误会了也不要紧,老天爷没有误会就成。天道酬勤,更何况商亮还很聪明,在这春末的五月,更有大把的荷尔蒙供他转移发奋在赛场。 比赛那天,适逢周末,夏瑜照旧要去培训学校学琴。商亮起了个大早,于是顺道先送她一程。 夏瑜看上去比他还紧张,分手后还依依不舍地追着他的单车小跑,叮嘱这叮嘱那,恨不能化身成他的贴身小棉袄。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有多惹眼,等打道回校时,才听到不怀好意的讽刺声。 “大手牵小手,郎才女貌呵。”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昔日的嘘寒问暖,变成如今的冷嘲热讽。 “还敢穿白衬衫呢。天使噢!” 夏瑜抬头,看见同桌的男孩倏忽躲开的侧脸,而曾经的闺蜜王天恬正趴在阳台边上,好整以暇地睨着她,等着看她的反应。 只是事与愿违,夏瑜仿佛吝于多看她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匆匆从一楼的教室窗前走过。 本是息事宁人之举,不想却惹恼了王天恬。她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夏瑜!你装聋作哑给谁看呢!” 夏瑜正欲抬脚踏上上楼的台阶,听到王天恬的怒喝,脚步一顿,便再也没有挪动分毫。 她想让她说什么?她们之间,除了争吵,早已无话可说了。 可王天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拿腔拿调的声音很快又从楼上飘了下来:“哎呀,没吐准。” 这一回,即便夏瑜再想极力忽视,也做不到了。 头上传来的异样感觉,从发丝,一路蔓延到了脚尖。她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王天恬期待看到的反应是什么。 那么,就让她好好看罢! 夏瑜沉默地从口袋里翻出纸巾,缓慢地擦着头发,一下,又一下。 仿佛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慢慢地取下发卡。 天际蓝的蝴蝶结上,阳光下明晃晃的一口唾沫,恶心得夏瑜想吐。 她用力闭紧了双眼,再睁开。这才抬头笑着对王天恬说:“王天恬,你喜欢我的水晶发卡直接和我说就好了。你买不起这个,我家里却还有的是。送你一个,又有何难!”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她将手中的发卡狠狠朝二楼掷去。 趴在阳台边上的王天恬下意识侧身闪避,堪堪躲过发卡,却比被砸中更怒不可遏。 她圆睁着双眼缓缓转过身,目光恨不得戳穿夏瑜,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吐出话来:“夏瑜,你敢砸我?”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天恬,别闹了!夏瑜她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王天恬甩开拽住自己的那只手,红了眼继续吼道:“夏瑜你别走!你给我在楼下好好等着!” 等着?等着你来揍我么? 夏瑜在心中冷笑,拔腿就跑。身后传来王天恬声嘶力竭的呐喊,指挥着楼下的女同学帮她围住夏瑜。 以多欺少的干架,夏瑜实在不愿多做回忆。要不是最后她的手机一再响起,周围又响起一连串脚步声,这场扭打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小树林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夏瑜大吃一惊,看清来人时,来者明显比她更为吃惊。 “小瑜,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 商亮大步走到她跟前,一连串的问句劈头落下:“头发怎么这么乱,你的发卡呢?眼睛怎么红红的?你……哭过?还有你的手……” “没什么大碍,衣服上的血迹不是我的。”夏瑜捂着受伤的胳膊,着急地打断他:“你怎么回来了?别耽误了竞赛啊!你不是说高二年是国家队选拔的末班车吗。” 商亮蹙着眉,只字不提竞赛的事:“你的定位手机给我发了SOS求救,显示的位置不是在培训学校,打你电话你又一直不接。我放心不下,觉得不可能是你手误按的求救键,所以就来找你了。” 夏瑜动了动嘴唇,很想告诉他:其实,确实是打架时手误按到的。谁让这定位手机就那么五六个键,老爸常年在国外,所以她除了妈妈的电话号码,其余三个求救电话都设成他的了。相比之下,召唤到他的概率的确会比较大些。 她犹在沉吟,他已将她上下打量个殆遍,愈发笃定道:“是谁欺负你了?哪个混小子,我去揍他!” 我去揍他。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夏瑜想起这学期开学换完座位,王天恬跑来气势凌人地对她说:“没想到黄灵居然和你同桌了。你别和他说话,一句话都别说!他和我做同桌时,就满嘴跑火车,讨厌的很!” 可是又该如何做到一句话都不说? 尤其是当她痛经趴在课桌上面如槁灰,黄灵却以为她受了欺负,再三询问是谁欺负了她,他帮她去揍人! 这种时候,说不感动是不太可能的,至少她无法继续装作充耳不闻,依然对他不理不睬。 答应王天恬的时候,夏瑜没料到会有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候,正如她没料到王天恬后来会恼羞成怒,怨她言而无信重色轻友,然后发动全班女生孤立她。 那种上厕所没人等的滋味,经年累月堆积的后果就是,常使解手泪满襟。以致于多年来夏瑜每每泪满襟时,都能隐隐感觉到一股洗手间的味道。 后来,她终于明白,这叫条件反射,不是她有神经官能症。 她的精神没有被打垮,身体更是没有被王天恬打垮。哥哥拽着她去医院就诊时,医生对他说,这是手臂脱臼,你下回拽人走路时轻一点,可别再弄脱臼了。 商亮半张着嘴巴看着医生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忍俊不禁的夏瑜,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