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亮很头疼,因为夏瑜最近实在很反常。 带她出去玩,她骑单车摔倒了,不让他扶她起来,不给他看伤口也就罢了,一路上还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与他闹着脾气,对他不理不睬,完全不知在抽什么风。 她觉得委屈,可他也不比她好受。 当初那个在他陪伴下学骑自行车的孩子,那个时不时回过头来冲他笑得天真烂漫的妹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落落寡欢。 如今与她说话,得到的回应,除了点头摇头,经常就是各种语气词——嗯,哦,唉,啊?呵呵。 他一度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就像当初她刚来到这个家,他和妈妈因为刚从奥地利回国不久,还保留着说德语的习惯,而家里请的保姆是个大字不识的老阿姨,只会说方言。以致于夏瑜上幼儿园时一口普通话夹杂着德语和方言,被班上的小朋友嘲笑得狠了,后来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妈妈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回来就为她办了休学手续,带着她去偏僻的乡下外婆家生活了半年。她的病才不治而愈,又能说会道了。 忆及此,商亮也曾旁敲侧击地在扣扣上问过妹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才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夏瑜回复说:“也许是因为跟培训班的好朋友闹翻了,上厕所没人等吧。” 搪塞,这绝对是搪塞! 他很清楚,外柔内刚的她,脾气倔强的她,绝不是这么轻而易举就性情大变之人。 于是他锲而不舍,甚至还抱着吉他在她跟前弹唱煽情歌曲,鼓励她敞开心扉。 看着她当时一脸动容,他以为自己的方法终于奏效。岂料她事后竟然还是只用q和他沟通,说他小题大做,她只是交流的方式习惯改变了而已。 “看,我在扣扣上不还是可以和你畅所欲言的吗?”她反过来安慰道。 商亮算是明白了。她如今,不用聊天工具,就不想好好说人话。而用了聊天工具,他就不想好好说人话了。 明明就在一个屋檐底下,为何却要关起门来互不相见,然后用聊天工具打字交流? 就像此时此刻—— 夏瑜发来消息:“哥,文理分班是按成绩来的吧,你应该能进重点班吧?” 这种时候,他除了装X,实在没有更好的谦虚之法了。 “就这小破地方的重点班哥还进不了?那帮人,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他以为她会膜拜他,谁知她竟然只是问他:“那蔚洛凌呢?能和你分在一个班吗?” 显然完全没把重点放在自家哥哥的机智神武上。 不过话说回来,她倒是提醒了他。蔚洛凌的成绩虽然不差,可要和他分在一个班…… “估计够呛。”商亮在键盘上敲下这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再过两天,就开学了。 原来分离,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落指敲出那个提议:“明天,我们一起去郊外骑单车吧?我叫上她和简磊。” 于是,正是拜这个脑袋发热的提议所赐,他才会在这风和日丽的清晨自讨没趣,热脸贴了冷屁股。 本来一切明明都很好。环山公路蜿蜒绵长,山雾裹挟的曦光,晨风一样意气风发。未来如同雨后彩虹,与脚下的路一道在车轮下恣意延展。 奈何彩虹终归是短暂的。他只不过回头对单车后座上的蔚洛凌说了句:“起风了,冷不冷?要不要……”, 堪堪还没要完,好巧不巧,就看到不远处夏瑜车摆一歪,整个人摔在路旁。 待到整装重发,他也不敢骑太快,载着蔚洛凌不远不近地跟在夏瑜的单车后头,看着她闹别扭的模样,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她。 其实他们选的这座山头并不陡峭,很快就骑到了半山腰。绿树丛中修了座小水坝,水库里的水干涸见底,只剩几股水流沿着堤坝淅淅沥沥地往山下流淌。石板路旁,守林人的老房子传来京剧的声音。 他们推着单车沿着堤坝走着,直到那咿咿呀呀的京韵模糊在斑驳的树影中。四个人在堤坝边坐下歇息,三辆单车随意地倒在青石板路上,以防一阵大风袭来,把车卷走打水漂。 夏瑜瞟了眼并排坐在青石板路上的商亮和蔚洛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一起出来玩。 他此时正侧过头来不知和蔚洛凌说着什么,声音很轻,轻得像在耳语。夏瑜离得并不算远,却连只言片语也听不清。 而蔚洛凌穿着商亮的外套,双手抱着膝头,微微垂首倾听着他的诉说。她的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映着被山风吹红的脸颊,好似染上一抹羞意,完全褪去了平日的大大咧咧。 这个笑容,看得夏瑜如鲠在喉,干脆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取而代之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身旁裹着她的粉色外套当披肩却还时不时瑟缩一下的简磊,亦是一副痛不欲生之状。 夏瑜皱着眉头问他:“难道你也喜欢蔚洛凌?” 简磊明显吓了一跳:“我哪敢!你哥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干嘛这样一副怨妇脸?” 简磊似乎被戳中要害,不耐烦地嘀咕了句:“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 夏瑜愈发觉得没趣。每个人都把她当小孩,却没一个知道,她其实早熟得可怕。 “我休息好了,先上路了。”夏瑜拍拍屁股起身,弯腰扶起地上的单车。 再抬头时,就见哥哥动作迅速跟着站了起来,视线紧紧锁着她。 他的眉目间像是写了千言万语,可到最后,也只是动了动唇角,欲言又止。 于是夏瑜也没有和他说话,踩着单车,风驰电掣一般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哥哥的叹气声,一声接着一声紧随身后。夏瑜却愈发不想理他了。因为她知道,他还是载着蔚洛凌。 山路不多时就骑到了头,尽头的另一端,一道瀑布飞流直下。水声哗啦,冲刷着峭壁,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不已。 夏瑜狠狠按了刹车把手,听见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停车,调转方向,踩动踏板。 依旧不打一声招呼,她沿着原路,极速返回。 身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动静,商亮的声音,渐渐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跟上来。 他为什么不再跟上来?夏瑜不敢往深处想。 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留下他和蔚洛凌独处,在那了无人迹的深山。那里山清水秀,还有鸟鸣花香。他会不会在这良辰美景下,和蔚洛凌表白,拥抱,甚至……接吻? 可是这一切,又岂是她应该关心的? 小瑜,小瑜……你怎么了? 迎面吹来简磊的呼喊,夏瑜抹了把眼角,拿他的原话回敬他:“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 从瞠目结舌的简磊身旁掠过,她骑着单车,继续往山下飞驰。 一气儿骑到了山脚下,她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等着哥哥他们。 她没有料到蔚洛凌会率先到达,而且还是只身一人。 夏瑜瞥了她一眼,匆匆收回视线。很想再多看几眼,却又害怕看久了,就从中发现什么。 蔚洛凌的脸颊依旧红扑扑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和在山顶分别时没什么两样。 她读懂了夏瑜的疑惑,开口第一句就告诉她:“你哥被简磊叫住了,一会就来。他让我先来……找你。呐,这个,还给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身上商亮的外套,递了过来。 夏瑜点头接过,默不作声地穿在自己身上。 蔚洛凌亦不再言语,陪着她沉默地看风景。直到,远处传来巴士的喇叭声,她才打破这短暂却又长久的沉默。 “我今天其实不该来。”她眺望着远空,自顾自说着:“我又不会骑单车,来了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回去的路上,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说到这,她转过头来,挥了挥手:“车到了,我先走了。小瑜,再见。请替我跟他说……再见。” 夏瑜点点头挥挥手,望着她上了巴士,心想:你若不来,我确实还能穿着自己的衣服。可是哥哥的衣服,此刻估计就是穿在简磊身上了。 所以,你来或者不来,归根结底,就是哥哥的衣服穿在谁身上的区别。 夏瑜这么想着,心底的阴霾忽然就一扫而空。 最后,当商亮和简磊骑着车一前一后停在她身旁,当她穿着他的衣服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时,商亮原本想出口询问的话,全都随着她的笑,随着风,飘散如烟了。 原以为回去后事情会就这样翻篇揭过,不曾想,临进家门前,哥哥率先停好单车,忽然转身朝她走来,挡在她跟前。 高大挺拔的身影,无形却强大的气场。 纵使他一语不发,夏瑜也说不清为何自己还是认怂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扶着单车站在原地,一副任他欺负的模样。仿佛在等他秋后算账,问她今天为何无理取闹,最后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可是等了半天,却等来他低低的一声笑,然后掉头离去。 这是要放她一马了? 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推着单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谁知才走了没几步,他又驻足转过身来,挡着路不让她走。 她静静与他对视了两眼,禁不住脸就红了。想着索性弯腰锁车避开他,却在低头的刹那,瞥见他伸过来的手臂。 “带你去吃好吃的。”他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早上没让方姨煮我们的午饭。” 犹在愣怔之间,他已从她手中接过单车骑了上去。见她半晌也没动静,于是回头疑惑道:“不想去?” 夏瑜咬了咬下唇,害怕被他发现自己还在脸红,立刻低头搂着他的腰坐上后座。 “坐稳了。”他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融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 她知道他要带她去吃什么。小的时候,每回她哭了,他都会骑车带她去吃好吃的。后来她长大了,不在他面前哭了,他却还是能轻而易举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 他以为她是从小到大的吃货,却不知天下没有吃不腻的美食。每回治愈她的,其实都是他的心意啊。 只是以后,他的单车后座还会有别的姑娘,他也会载着那个人在大街小巷穿肠而过,会买琳琅各式的小吃给那个人,还会给那个人更多更好的,那些没法给予她的一切。 她只是,只是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哥哥,再给我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