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顺是宫里的大内总管,服侍顶头上面的爷也差不多五年多了,他刚走到承德殿,便听见里面“咯噔”一声碗盏跌碎的声音。 他眼睛一跳,弓着身子走了进去,里面宫女侍卫跪了一屋,破裂了的瓷片混着棕色的药汁漫了一地。 皇帝正提笔批着奏折,德顺恭顺的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皇帝将笔杆子摆手一丢,往后退了一步,德顺才连忙走过去,撑着这位爷的手。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天气仿佛变冷了许多。”他紧紧的凝视窗外,一棵颓了的树上挂着冰凌子。 德顺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地上的残局片刻便清理了个干净,德顺这才垂眼答道:“回皇上的话,再过几日便到大寒了。” “大寒了好啊,天气冷了,连害虫也冻死不少!”皇上意有所指,冬日出兵大捷,他高兴的连身体都好了不少。 德顺连忙接话:“皇上说的是。” “德顺,这大寒过了后,除夕也不远了吧。”皇上微微抬起眼,枯瘦的额头上有三条深刻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垂在颈侧,德顺看着,眼睛就一酸。 才几年来着,陛下就苍老成了这般。 见他眼里有泪,皇上笑着点点他的鼻子:“你看你,说起除夕,就想起家中的亲眷了?” 德顺抹了抹泪,“回皇上的话,奴才有什么好想的,只是瞧您辛苦,头发都白了大片!” “你嫌朕老了?”皇帝挑挑眉。 “皇上,奴才冤枉啊!”德顺急急解释。 皇帝摆摆脑袋:“朕不老,可是这朝中已经有人嫌我老了,嫌我挡他们路了!” 德顺心里突突直跳,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你不用这样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朝中闹得这么凶,宫里谁不知道,只是朕在想,当初我拼了全力,杀进这长安城,当上了人人害怕的皇帝到底是对是错,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身边没有个值得依赖的人。” 德顺赶忙表忠心:“回皇上,奴婢不论生死都只认陛下一个主子,绝无二心。” 这话皇帝是信的。 德顺后面礼乐司的小太监凑到德顺耳边说了会儿,他皱着眉朝皇帝望了眼,有些拿不准主意。 “说罢,瞧你这样子。”皇帝慢悠悠的开口。 德顺皱着一根眉毛,白瘦的脸皱的像包子皮:“皇上,除夕宫宴还请长公主和世子么?” “请,怎么不请,不请哪能看看我的好妹妹到底玩得什么?” 德顺沉默。 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放在膝盖的手指一点一点:“小丫头那怎么样?” 哦?她啊。 德顺回过神,“那位在楼里好好待着呢,长公主派的人去了三拨,回回都被咋们拦下了,就是。” 德顺停顿,瞧了一眼皇帝。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那位和楼里的小倌同坐同眠,怕。”话说到这就够了。 皇帝浑不在意:“不过就那样的下作玩意儿,玩玩罢了,等把她接回来,处理干净了便是。” 话说的有些多了,皇帝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德顺见了,便要散了人,将皇帝扶到卧榻上去。 突的,殿上冲进一个惊慌失措的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光亮的地上。 皇帝偏头,“又怎么了?” “回,回皇上的话,那姑娘,那姑娘,活生生的从楼里消失!” —————— 木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先前的小塌上。 帷幔重重,将视野隔开。 她咬牙撑起身子,拉着穗子,拨开幔帐。 定睛,八仙桌旁立着一位竹青色的男子,身子颀长,见她呆呆愣愣的坐在那,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醒了?” 木姜接过茶,却不敢喝。 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作料? 金楼主坐在凳子上,笑着打量她。 他生的不差,眼睛有神,极有文气却不带读书人的酸腐,袖口被缚的紧紧地,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木姜低头,看着茶水碗里的涟漪。 金楼主好奇的朝前倾:“哟,你不怕,在屋里睡得好好地,突然——出现在一个大男人身边?” 木姜不动声色的避开他,凝视他的眼:“你不敢。” 她稳坐泰山。 既然将她抓来却不杀她,便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要利用她。 金楼主笑道:“你倒是不错,在这待了这么久了,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木姜苦笑。 “只是——” 金楼主顿住,看她的神色。 木姜对准他的眼,微微皱眉。 “——只是,你要是知道你一直都在躲避的太子哥哥就住在这个楼里会怎么样?” “叭”茶碗掉在地上,闷得一声响。 木姜看着残盏,水顺着地毯沁了进去,同时沁进去的还有她的心。 她试图挤出一缕笑,却发现自己脸部肌肉根本不受控制,最终只得咬着后槽牙,捏着拳头:“你们想干什么?” 哈哈,多有趣的孩子,又怕又试着和他较劲,多想刚出生下来虚张声势的汪汪叫的小奶狗! 有意思。 他咳嗽一声,正色道:“你说呢——” 木姜冷哼一声。 他又说:“听说,你喜欢,我们楼的小倌?” 木姜眼里的冷箭射了过来。 “哎,我没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喜欢他就喜欢他呗!喜欢他想更了解他么?我跟你说,谢三郎啊刚进小倌楼的时候可清高了,要死要活就是不接客,你猜我怎么着?——” 木姜抓着枕头就往他脑袋上砸,见他往后一窜,跳到地上,就往屋外跑。 “啊!”她痛叫一声,反手向后摸自己的辫子。 金楼主绞着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要走啊,连个招呼都不打,好,你现在就在这儿站好,我来给你讲,后面的事——” 木姜正恨不得她的耳朵聋了,听不到他的一字一句,可那些话像入了魔一样,完完全全、死死的往耳朵里面钻! “我找了个全身流脓的妇人,将谢三郎灌了春|药关进去,他哭啊叫啊,拿头去撞墙——最终还不是从了那女人?” “哟?哭了?”金楼主攥着她的头发,提起她的眼泪,笑了。 “还有呢!自和那样的女人睡了,还能脏到哪去,谢三郎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忌,哎哟,你怕不知道,那个胡嫱,那么胖的胡嫱,她可是个会玩的,鞭子、蜡烛、割肉,什么她都会。” 他慢慢凑近木姜,热气吹进她的耳朵:“要是再过个几个月,我不护着,谢三郎他就真的死在那胖女人手上了。” 木姜一动不动,金楼主觉得没意思,将手里的头发松了。 木姜顺势萎在地上,脊背一抽一抽。 谢三郎对于他的往事风轻云淡的很,她也只看到他的插科打诨,却不知他受过这么多的苦。 “心疼了?”金楼主抱着胳膊,淡淡道。 木姜抹开眼泪,抬起头,盯着她,拳头握的死紧。 “你们,要我做什么?” 金楼主点点头,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是个上道的。” 木姜推开他作势要摸她脑袋的手。 见手落空,金楼主不气反笑:“要想你的三郎好好活着,就要听话。” 木姜沉默,一双眼如鹰一样利。 这眼可真利索,金楼主感叹,和她哥多像啊,可惜不是他亲妹妹。 “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木姜一震。 金楼主瞄了她一眼:“成功后,我给你谢三郎的解药,放你们远走高飞如何?” 会有这么好的事?木姜不做声语。 “当然要是失败了,你也就死不葬身之地了?” “——杀,谁?” 木姜从未杀过人,却还是问了,没办法,这条件太诱人了,就算是陷阱,她也要去试一试。 “皇帝。”金楼主盯着她。 木姜骇然低头,抓住自己的膝盖:“你们疯了!你们都不做到——要我?” “对,就是你。” 金楼主叹了口气,细细的望着她的这张脸。 真像啊,长得可真像先皇后,也难怪萧长亭既厌恶她,却又不舍得杀她。 “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母亲和如今的皇帝有过一段,只可惜他们情意相投却被你的父皇深深阻塞,一枚圣旨,你的母亲入宫为后,而摄政王也终生不娶。” 木姜的脑袋突突直跳,通身的血也变得浑浊,眼睛也泛着黑:“——你,骗人。” “呵,这种事,随便问问前朝宫里的人都知道,你母后和父皇的关系并不融洽,到后面朝野里传出继子和继母之间的□□的情感,你的父皇终究还是信了——不然哪能差点废了太子?” “不,不是的。”木姜摇头,捂住耳朵,她撑起身子,想从这个地狱里逃出去。 金楼主站起身子,看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死死抠着身边木椅的把手。 “是不是,你心里早有定数了不是——?” 木姜往前栽了一步,跪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 要她如何信,如何敢信? 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父慈母爱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都如水里的泡沫一样,一碰就破! 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金楼主看着她,淡淡道:“你细细想些吧,我不逼你,毕竟人总得为自己而活,毕竟若不是那个男人,你如今不还是活在往日虚幻的快乐中?” 木姜出门,如行尸走肉一般,屋外下了很大的雪,有一个傻瓜穿着粉红色的衫子,连大氅也没穿,赤着脚在街上一个拉着一个人挨着问。 他一边问,一边比划,急的都快哭了。 木姜喊道:“三爷!” 没有人应,他继续拉着另一个行人问着。 “三爷!” 木姜用尽全力,眼泪出来了。 谢三郎回头,紧皱的眉舒开,飞快的向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