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已经九岁了,有些俏皮,但又十分懂事,吃饭前问过母亲,在饭桌上吃饭也会夹菜给甘婉辞。看着他们的母子情,拾酒突然也有点羡慕了,以前有师门的疼爱,现今有白非也的怜爱,但自己似乎越来越贪心了。 用完饭后,白雪落又喊来延芳,吩咐了一番,今夜的中秋晚宴算是为名剑秋会开幕了,明日,十年一期的名剑秋会便正式开始了。 “就在方才,紫衣门的圣女已经到了,我已安排在群英苑住下了。”延芳说道。 “嗯,热水及饭食可也送上了?” “庄主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圣女说原想来拜见您的,不过一路上风尘仆仆,便稍作收拾后,再来了。” 白雪落点点头,但脸上似乎有些担忧。 “雪落,怎么了?”甘婉辞见状便关心道。 白雪落摇了摇头:“最近心总有些慌,江湖上的传闻我多少也听了些,总觉着,风雨欲来。” 甘婉辞上前握住了白雪落的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些年,琰儿不在我的身边,我没有一日过得安稳,好在他回来了,你且放宽些心。” “婉辞,你可知京城那边有何动作?” “前段日子,慕秋也在京城,由那位探花与琴娘牵扯出来的贪腐卖官案,震荡了半个官场,有许多人蠢蠢欲动了。如今,京城那位把目光都盯着各地,无诏,允懿也不得随意离开楚地。” 拾酒在一旁听着,看来这位甘婉辞也与京城有联系。 “雪落,若是因我的缘故,连累了白鹿山庄,那我真不知该如何赎罪了。” “婉辞,你无需自责,如今天下大势如此,白鹿山庄早已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 甘婉辞听罢,有些唏嘘:“人世间,总有太多的无奈了,但愿有好起来的那一日吧。” “咳咳咳咳咳——”周琰咳了好几声。 “琰儿,病情又发作了么?” “干娘,没关系的,我身子骨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周琰反而笑着宽慰白雪落。 “拾酒的医术尚可,不如让她来为周琰探探脉。” 白雪落既然开口,甘婉辞自然是放心的。 拾酒扶着周琰坐下,又掏出方帕对折放在桌子上,让周琰把手腕垫在上边儿。 周琰的脉象,有些虚弱,虽说孩童的脉象不如大人那般稳定有力,但他的过于虚弱了,似乎有一股寒气在体内窜动,而又有另一股真气在其中为他抗衡。 拾酒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么小的孩子,体内如何能有这般寒气? “每到夜晚,你手脚是不是很冰冷?” 周琰点点头。 “每当你用力使劲之时,是否往往力不从心?” 周琰又点点头。 “你过去,是不是在寒冷之地待了许久?” 周琰还未来得及点头,甘婉辞便非常担心又惊奇地过来抓住了拾酒的手。 “姑娘,你怎会知道这些?你是不是有办法治好我的琰儿?需要什么药材,什么药引,你只管说,我都会找到的。” “娘——”周琰伸手抱住自己的母亲,“您别太着急了,听听拾酒姐姐怎么说。” “甘姐姐,对不住,我也不知如何该如何用药,但他的体内确有一股寒气,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应是经年累月遗留下来的病症。如需彻底治愈,恐怕还得多观察一段时日。” 甘婉辞有些失望地放开手,拾酒有点心疼她,很懊恼自己医术不精,“或许,我可以回去问问我的师父,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或许有办法。” 甘婉辞听得出话语里的安慰,便苦笑着说了两句道谢的话,倒是周琰,反过来安慰拾酒:“拾酒姐姐,没事的,我的身体好一些了,无非是不能像慕秋哥哥那样练成高深的武艺,我还能学写诗!” 拾酒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呢。 —— 用完饭后,众人先各自回房休憩一会儿,白非也安排拾酒住在他院子里的厢房,与他离得很近,拾酒只好点点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偷偷洒到地面上,拾酒与白非也走在小路上,正讲着话。 “周琰还这么小,怎会有这般寒气在体内?”拾酒想起周琰,很是心疼他。 白非也叹了口气,向拾酒缓缓道来其中的曲折。 甘婉辞,是江南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礼、大方动人,与白雪落自小便认识,引为闺房手帕之交。甘婉辞父亲在京中入朝为官,后来便举家迁去了京城。后来父亲因涉及到冤案,在牢狱之灾中去世。婉辞母亲膝下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世家的香火便弱了许多,后来他们这一房便让出了族长的位子。 甘婉辞在京中的时候,结识了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周允懿,在家道中落后,周允懿便与她成亲,带她去了楚地。 周允懿是何人? 当今天子尚未登基之前,乃是一位不得志的皇子。缘因当时的中宫皇后多年来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因此在太后的主持下,后宫充盈得很,妃嫔生下的皇子也不少。当年的皇后,是个极其贤良淑德的女子,在后宫多年,不侍宠生娇,也不仗势欺人,管理后宫十数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后宫嫔妃三千,但她是皇帝年少时结下的发妻,皇帝对她一直都是敬爱有加。 唯有一条不好的是,多年始终未能有孕,许是她的仁善感动了上天,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竟然怀孕了,这宫里上下有人欢喜有人愁,皇后满怀欣喜地孕育着她的小生命,宫里那些丑恶的灵魂都在祈祷这一胎是位公主命,或者受不了这滔天的富贵,胎死腹中。 皇后坐镇中宫这么多年,虽没有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也不全无,这胎儿她保得很稳。临盆的那一天,天空中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皇帝命各嫔妃都各自安守在宫中,不得外出。皇后这算是头胎,年纪又大了,生得很艰难。皇帝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他同样很期待这个孩儿,他知自己的皇后实在太好了,这些年因为没有孩子,她受过了太多的苦,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如果是男儿,他无论如何都要硬撑着等他长大,封他为太子,将家国天下交与他的手中,如若是女儿,那便要给她无上的荣宠,教她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姑娘。 宫人们捧着一盆盆的清水进去,又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出来,皇帝早过了不惑之年了,发妻也快了,倘若这一回这个孩子保不住,许是他们命中注定没有孩子。 皇后的阵痛一阵又一阵,伴着大雨声、打雷声,在整座宫殿中徘徊了一整夜,就在黎明将至之时,一声婴儿的啼哭,给这场大雨带来的终止。 是一位皇子,皇帝大喜过望,他与皇后终于有了一个孩子,还是位皇子。然而此时,皇后却不行了。长时间的难产,耗尽了她的心力,也许并不止是这回生产,而是整个漫长、孤寂的深宫生涯使得她油尽灯枯。 皇帝抱着他们新生的孩儿,坐在床前,握着发妻的手,发妻泪眼朦胧,吊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有皇帝弯下身子,伏在她的耳边,一句一句地做着保证,像所有做错事的男人一样,想要忏悔,想要补偿。 “你放心,我的皇后,永远只有你一人。” 皇后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么模糊,听了这句话,竟没有半点触动,她使劲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的自己的孩子。 “你放心,他会是太子,将会继承我的江山。” 皇后惨白的脸还是没有触动,有些绝望地望着自己深爱了一辈子,为之付出了一辈子的丈夫。 皇帝见到发妻如此,心里难受极了,他的难受许不是因为发妻就要走了,而是他将再也无法补偿她,无法补偿、去除自己心中的愧疚与心魔。 “我答应你,无论将来发生何事,我会保他一生平安。” 听到这里,皇后的脸,终于有了笑容,玉手颤颤巍巍地挪过去,贴着丈夫与新生孩儿的手,然后落下人生最后的一滴泪,含着笑,走了。 那一日,这座皇宫,终于迎来了整个国家的嫡长子,也送走了他们的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孩子取名为允懿,并不交由任一位妃嫔抚养,由皇帝亲自指派了教养嬷嬷及大学士教导,其中一位,便是甘婉辞的父亲。 这宫中没有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所有的女人都蠢蠢欲动,但多情且无情的皇帝却忽然变得深情起来,他可以给予其他女人滔天的富贵与恩宠,却始终不肯再以后位相许,这能让他在午夜梦到发妻之时,尚能得到一些心安。 甘大学士的女儿,也时常出入宫廷,与皇子允懿渐生情愫,但那时,皇帝已经快到花甲之年了,允懿尚且年幼,而其余的儿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尚没有做出万全之策来为他扫清一切登基的障碍,又或许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爱这个孩子,他见到允懿,就会想起发妻,想起她在梦里的绝望,心惊胆战。 后来,在数不尽的深宫谋算之中,他对幼子终于失去了兴趣与耐心,在多人的劝说下,另择皇子为太子。 甘大学士也因为允懿而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唯独留下了婉辞这一血脉。 皇帝行将就木之时,发妻又入梦来了,她不单绝望,还很绝情,她声泪俱下,眼睛流下的不单是泪,还有鲜血,似乎是在质问他当年的承诺。 皇帝吓得一时清明起来,招来了大臣及太子,当众立下了最后一道圣旨:无论世事如何,无论日后谁主江山,皇子周允懿必得永享太平。 日后登基的新帝,便是德方帝了,他乃是妃嫔之子出身,并不高贵,但后来获得了父亲与重臣张凌的信任,一步步登上了帝位。 他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兄弟都分封出去,无诏不得擅离封地。而那位中宫之子周允懿,被封了一块南边的楚地,封号楚王。 这位比他年幼许多的弟弟,并没有拒绝,多年的深宫生活,多年的小心翼翼让他的心思不如同龄人那般天真,他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样,他要带甘婉辞走。换做从前,以甘大学士在朝中的声望,德方帝断然不会同意,但如今甘大学士已不在人世,只剩下这孤女一枚,不会构成大的威胁,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德方帝便应允了。 后来的这么多年,德方帝借故清理了许多有异心,或是被他疑心的兄弟与藩王,唯有周允懿,他多加打压,却未能伤他分毫,原因先帝驾崩之前立下的那一道旨意,让他恨得咬牙切齿。 动不得他,便要动他的骨肉,他将周允懿与甘婉辞之子周琰召到宫中,美其名为皇子伴读,实际扣押为人质,三年来,多加折磨,让他受尽了苦寒。后来,经得周允懿的多方周旋下,才使得长子回来。 “怪不得了,周琰身上有一股寒气,果然是经年累月的折磨所来,只是这寒气不至于如此折磨强劲,其中还有何秘密,我也需得查上一番。” 听完这来龙去脉,拾酒对那位楚王周允懿也心生怜悯。 “好在,甘婉辞姐姐,对那位楚王殿下不离不弃,此二人必定恩爱非常了。” 没等来白非也的附和,却听得他叹了一口气:“这权谋之中,哪能有人全身而退,滴水不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