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的膝盖处一片青紫,她忍着痛抹了药,那药清凉冰肌,仿佛瞬间便消了痛感。这药还是当初刘晞丢给她的,她握着药瓶,脑中窜出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不由扯唇轻笑。 “你这算是睹物思人吗?”邪魅的调侃之声传来。 寻梦抬头看去,只见刘晞一袭金色曲裾,懒洋洋地倚靠在殿门口,如星辰般的眼眸含着点点笑意。她一惊,又是一喜:“你怎么来了?” “父皇宣我,我刚从建章宫出来,路过此地。”连日来,刘晞在矛盾中逃避,在逃避中冷静,在冷静中沉思,总算彻底理清了一些事。这世上除了三哥,他便只剩寻无影这一个相处融洽的朋友,岂可因他那乌龙的梦而生分了?再者,他们到底同在宫中,日后免不得还要见面,他又要逃避到几时? 其实,撇开那个梦,撇开他的龌龊心思,什么都未变。至于寻无影与江玄之的断袖流言,宫中从不缺流言,大多是捕风捉影罢了。 “陛下宣你?”寻梦眨着狐疑的眼。刘晞是个闲散的皇子,并无官职在身,陛下宣他大多就是修补父子关系,共叙天伦,顶多谈论谈论家事,但陛下最近被政事缠得焦头烂额,怎么会有闲心宣他呢? “鲁侯惨死山阳郡,华昌要扶灵回鲁国,父皇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前去,聊表敬意。”刘晞颇有兴致地打量她的寝殿,轻佻地拨弄着案上几枝桂花。 寻梦见他神态慵懒自若,不似前段时日那般阴阳怪气,便知他许是放下了某些心结,笑盈盈道:“哦,那就恭祝六皇子一路顺风了。” 刘晞轻嗅指尖的桂香,漫不经心地斜睥她:“恭祝我?不如恭祝我们吧。” “我们?”寻梦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吗?”刘晞邪魅地笑着,吊足了寻梦的胃口,才慢悠悠道,“父皇命江玄之去山阳郡查案,允其带两人随行,而你......恰在其中。” “什么?”寻梦激动地想跳起来,膝盖疼得一抽,双手本能地撑在桌案上。 寻梦罚跪的事,刘晞略有耳闻,看她的举动显然是膝盖伤着了。若在以前,他估摸着会查看她的伤势,顺带冷嘲热讽几句,但自从做了那个古怪的梦后,他尽量避免与她肢体接触,免得又生出旖旎心思。 “过几日便要出发了,你可要养好了腿,别到时候跟个瘸子似的走不动道啊。”明明是关切之言,经刘晞的嘴说出来总是变了味。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寻梦心烦意乱,听得个零零落落,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现下已是九月,山阳郡之行,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再回长安之时,估摸着过年了,她哪里还有时间打探柏梁台,哪里还能在改岁之时回南越呢? 她反复琢磨着刘晞的话,那一句“允其带两人随行”表明随行之人是江玄之指定的,可他为何选中了她?他早知晓她来自南越,入宫别有居心,莫非他要阻止她接近柏梁台,故意将她调离宫廷? 他让她莫要插手他的事,可他为何要插手她的事?寻梦越想越愤然,拖着受伤的膝盖去了建章宫偏殿。 庭院幽静,风摇桂花枝,凝落一地残香。 殿门紧闭,寻梦满腹怨气,不顾礼仪地推门闯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得宛如冻住了。 室内水气氤氲,药香弥漫,暗影朦胧里,那人敞露胸脯端坐在浴桶中,肌肤白皙,紧致如瓷,墨发如缎,长长地垂至身后,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眼轻阖,宛如云端的仙人,神圣不容亵渎。 那句兴师问罪的“江玄之”卡在喉间,她的血液仿佛被凝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水中的男子,完全忘了圣人教诲的“非礼勿视”。 “看够了吗?”江玄之乍然睁眼,眼若寒星,冷冷喝道,“出去。” 寻梦慌乱地往外逃,本就不灵便的双腿让她险些栽倒在地,极是狼狈。她背着殿门而立,一颗心后知后觉地狂跳着,说不清的紧张,尴尬,还有羞怯。 “寻姐姐——”甜腻的声音打断了寻梦的尴尬症,崔妙晗端着托盘走来,盘中摆着一碗墨色的汤水,那清苦的气味估摸是药。 寻梦心虚一笑,两颊莫名一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当场被逮住了。 崔妙晗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躲在一旁偷笑,眼眸弯弯似月牙。笑罢,她朝着紧闭的殿门,正色道:“师兄,药浴的时辰差不多了。” 殿门一开,寻梦如受惊的兔子般抖了抖,尴尬地偏过头,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瞄去,药浴之后,那人周身笼着若有若无的水气,发丝沾了水,长长地垂下来,他的脸越发白皙清透,唇色也淡了,仿佛洗尽铅华,不染尘埃。 江玄之的眸光扫向那偷窥之人,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眼,他端起盘中的药一饮而尽,喉间尽是涩然的药味,舌尖残留一抹苦味。 寻梦的目光无处停放,若无其事地“欣赏”着院中那棵桂花树,不知过去多久,一抹白衣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微风撩起他的长发,他偏头瞧来,深色的瞳眸似有潋滟的波光,淡色的红唇轻启:“何事?” 他明明穿了衣衫,可寻梦仿佛窥见那白衣下裸露的胸膛,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他沐浴的一幕,一张脸蓦然发烫发红,仿佛衔了西天的云彩。 那宛如桃花瓣的红晕开在她的两颊,江玄之的修眉却越拧越深,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寻梦吓得抖了抖,头一遭被男色所迷,晃了心神,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她压下心头那些遐思,找回自己的声调:“陛下命你去山阳郡查华家惨案?” “是。”江玄之答道。 寻梦追问:“你要带两人随行?我......” “你不想去?”江玄之挑眉看她,淡若清风道,“可是,陛下挑中了你。” 陛下的意思?寻梦想起那三枚袖箭,以陛下的睿智,怕是早就对她起疑了,为何迟迟不动,却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炎朝重律法,陛下无确凿证据,不能定她的罪?又或是,陛下要仿造话本里的桥段,明里将她支出皇宫,暗里再派人杀她? 她越想越心惊,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啊。 江玄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 “除非什么?”寻梦面目虔诚,仿佛置身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境,豁然遇到了智者,期待那人遥指那“柳暗花明”处。 江玄之扯了扯薄红的唇,似笑非笑道:“自己想。” 江玄之此人口风极紧,任寻梦软磨硬泡,绞尽脑汁,愣是没能让他再透露一个字,她怏怏地回住处,一不留神被石阶绊了一下,重重向前摔去,淤青的膝盖与石阶相撞,伤势雪上加霜。 长衫的膝盖处,隐隐渗出一抹血色,她灵光一闪,若是她腿伤太重,走不动道了呢? 隔日,陛下的明旨到了,寻梦却无法下跪接旨。她的膝盖处一片红肿,伤口溃烂,怵目惊心。传旨内侍见了,倒吸一口气,犹豫半晌,回去复旨了。 寻梦腿疼,但心里却在偷乐,山阳郡之行定能免了。她满怀期待地等着新的旨意,可等来的却是——照常出发,行期不变。 她顿觉膝盖更疼了,那痛感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她压垮,她瘫在床榻上,意兴阑珊,生无可恋。 期间,崔妙晗来替她治伤,尊尊教诲她要对症下药,否则伤势加重,一发不可收拾。赵同带来了陛下的旨意,让她安心休养,顺带捎来了一堆珍贵药材。刘晞特意来探视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句句戳心,仿佛在她伤口上撒盐,让她更疼了。 但是,江玄之不曾露面。 寻梦最想见的人是他,因为她的心头盘旋着疑问,脑海空空如山谷,反复回响着他那句话:“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 除非什么?那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江玄之有何计策不遵陛下的旨意? 可惜,他一直不曾出现,而她膝盖处伤口未愈,行动不便,一晃便到了出行之日。 天高云淡,秋风轻缓,车轮滚滚,卷起道上的尘土,而长安城却在烟尘中渐渐远去。寻梦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柏梁台,仿佛回到了初入长安那一日,前路渺渺,太多未知,而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目的地。 身前的张相如埋头处理竹简公文,两耳不闻窗外事,寻梦就奇了,这御史长史怎的比御史大夫还忙,坐个牛车都不得安生。再看那位江大御史,端坐在侧,闭目养神,别提多舒坦了。 不多时,那堆竹简被分成了两堆,张相如捧着其中一堆,唤道:“子墨,整理好了。” 江玄之撑开一条眼缝:“给她。” 那堆竹简华丽丽递到了寻梦身前,她向来不擅长处理公文,本能地排斥,惊嚷道:“做什么?” 这惊嚷声高昂刺耳,江玄之被彻底惊醒,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山阳郡在任官员,你一一记下了。” “......”寻梦傻愣愣地瞧着那堆竹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玩笑话。 “不难,你只需记个大概,诸如官职、癖好、私交,忌讳等,当然,你若有闲,捎带着记记容貌、家世、妻妾等也无不可。”他循循善诱道。 “......”寻梦觉得自己上了贼船,气鼓鼓道,“你说得轻巧,你来记?” 他定定地瞧她,眸光沉静如深海之渊,她毫不怯势,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可那人却微微敛了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她捧过那堆竹简,正要趁胜追击,身前的张相如道:“寻兄,这些竹简,还有这堆竹简,子墨早已烂熟于心。” “......”手中的竹简似乎有些烫手了。 寻梦作茧自缚,埋头看起了竹简,可一郡的官员实在繁多。郡级有太守、都尉、监御史三官,领郡内政务、军务、监察之事,而太守之下设有别驾、议曹、狱吏等数十官职,都尉之下又有千人、司马等职,层层递推下去,直叫寻梦眼花缭乱,晕头转向,看完这卷,忘了上一卷。 “心不静,如何记得住?”江玄之悠悠道,“你莫不是还想着回长安?” 一提长安,寻梦便想起他那句“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终是不死心,道,“那日,你说君命难违,除非什么?” “果然还念着长安。”江玄之轻笑,“君命难违,除非......你死。” “......”寻梦明白了,这人又故意摆了她一道。 江玄之的目光扫过她的膝盖处,意味深长道:“痛一痛也好,总叫你长了记性。”他本意只想教她懂得“君命难违”,未料到她竟不惜自伤以逃避此行,那柏梁台对她而言,果真有不寻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