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4章 明哲保身(1 / 1)柏梁台首页

上林苑是块风水宝地,山清水秀,如诗如画,但寻梦的八字估摸与这地方不合,上次端午节无故因下毒案被关上林狱,这次秋猎意外中迷幻菇,如今又因那袖箭忐忑不安,担心脖子上这颗脑袋一不留神就掉了。    无奈,陛下独爱上林苑,闲时去林中骑马狩猎,忙时在建章宫处理朝政,大有长住一阵的打算。    一夜辗转反侧,寻梦顶着一双核桃眼去建章宫当值,好在陛下并未揪着暗器不放,但寻梦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远处黑云压城,仿佛山雨欲来。    华廷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后风尘仆仆从未央宫赶来,见着陛下“未语泪先流”,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而后一边抽泣一边哭诉,势必要讨一个公道。    刘贤易见不得女子哭泣,自是好一番软语安抚,好言相劝,不知怎的最后劝到了榻上去。    皇后那里不闹腾了,华昌却拖着一只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建章宫门口。他一改以往暴戾的脾性,敛着情绪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那挺直的脊背仿佛在昭示他的不妥协不退让。    寻梦静静地望着他,仿佛看见那平静表象下的满目苍夷,那些被悲伤浸透的伤口,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恨意。    那些悲伤与仇恨支持着他一往无前,以致于陛下让他暂且回去,他仍固执地跪着不动,那一身黄色袍子让他看去犹如苍茫天地间的一片枯叶,飘蓬无依,找不到归落的尘土。    仿佛为了印证陛下的金口玉言,那句“多事之秋”依然在上演。    这日,宫中守卫来报:有黑衣人闯入了柏梁台。    刘贤易紧紧捏着手心的竹简,默默敛目,遮住了眼底的惊涛骇浪,再睁眼时,沉着声平静道:“尤武呢?朕特意将他留在未央宫,擅离职守了吗?”    殿内的守卫只是奉命报信,哪里回得了陛下的话,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陛下看似未发怒,但隐忍的怒气转化成了低气压,暗潮莫名涌动着,殿内随侍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都下去吧。”刘贤易挥退了一干人等,捏了捏眉心,似有些疲惫,低低道,“赵同,宣江御史。”顿了顿,又颇不满看向殿外,“让华昌回去,整日跪着像什么话?便是拖也给我拖走了。”    赵同苦口婆心,婉言相劝,华昌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僵持许久,赵同向旁边的两个内侍使眼色,那两人便上去架华昌,可惜华昌习武,犟得如牛拉也拉不动。    寻梦上前帮忙,手刚搭上华昌的肩,却被他投来的阴沉目光所惊。那眼底没有悲伤,满是仇恨,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黑雾要将一切吞噬。在他眼中,江玄之是仇敌,而寻梦是那人的帮手,一丘之貉。    寻梦着实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但她并未退缩,紧紧拽住他的肩,而华昌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发狂地挣脱那两个内侍,抡起拳头就砸向寻梦。    拳风刮来,寻梦灵敏地后退,那人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寻梦一退再退,狼狈得几乎站不稳,忽觉身后有人一托,一抹微凉的清香袭来,身前白影一晃。    华昌胸前被击中一掌,后退几步稳了稳身形,看清来人,一双眼赤红如血,咬牙切齿道:“江玄之!”    两厢对峙,一个衔悲茹恨,恨不能饮尽仇人血,一个淡漠从容,却毫无退让之意。    眼见华昌的手越捏越紧,赵同不动声色地上前,以身躯挡在两人之间,温言道:“江御史,陛下宣您进去。”    江玄之冲他颔首,从容向殿内走去。    华昌胸中的悲恨之弦越绷越紧,一股血气上涌,终将那弦绷断了。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了赵同,以毁天灭地之势冲了上去,仿佛有个声音在呐喊: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能放过那人。    “小心!”寻梦大惊,拔高的嗓音变了调,慌乱地冲向江玄之。    劲风袭来,江玄之早有所感,正欲侧身躲过,可余光瞥见莽撞冲过来的寻梦,他若躲了,华昌那失控的惊天一招定会落到她身上,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捞过寻梦,一个旋转将后背露了出来,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后背。    心肺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那一刻,他几乎站不稳,看似揽着寻梦,却不自觉将身子的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五脏六腑好似被震散了,钝钝地疼,平生第一次如此狼狈。    寻梦蒙了,她本欲阻止发狂的华昌,却被江玄之拉进了怀中,还来不及品味那抹微凉的清香,那人的身躯一震,喷出一口鲜血,身如飘萍摇摇欲坠地靠着她。她微微仰头,他的唇边沾了几滴血,如盛开的血花,惊心动魄的妖冶,一张本就白皙的脸如白雾一般透明飘渺,她嚅了嚅唇瓣,却说不出话,心中乱得如山崩地裂。    华昌未料到那一掌能击中江玄之,惊得愣住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要一鼓作气除掉此人,他再度蓄满狠劲攻向江玄之。    寻梦一手扶着江玄之,一手掏出袖箭,不假思索弹出一枚袖箭。华昌腹部中箭,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震惊中的赵同颇有眼力见地扶住了他。    皇后身着深色绣花曲裾,头梳盘桓髻,端庄威仪地朝建章宫行来,远远瞧见华昌中箭,不由加快脚步赶来,厉声喝道:“放肆!”    她倾身安抚自家侄子,吩咐身后的朱奇去宣医正,一双剪水美目沉沉盯着寻梦:“赵侍,无故伤人该当何罪?”    “这......”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复杂,一时道不明,赵同支吾着,“娘娘,这其中似有误会。”    “误会?”皇后温婉冷笑,眸底滑过一丝涌动的杀意,“我亲眼所见,何来误会?来人,将寻无影拉下去,杖责八十。”    “你......”寻梦正欲分辩,忽觉江玄之搭在她肩上的手一捏,她狐疑地望向江玄之。    江玄之稳了稳气息,缓缓松开寻梦,修长的指尖轻轻擦过唇角的血渍,恭谨有礼道:“娘娘,寻无影好歹是陛下跟前的人,望娘娘三思而行。”    “你莫要拿陛下压我,大炎律法明晰,便是陛下也得遵循。”皇后不依不饶,朝着旁边的内侍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她拿捏不住身为御史的江玄之,惩治一个御前守卫却是绰绰有余。    “慢。”江玄之不卑不亢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娘娘莫要被表象所迷了。”    皇后一指气若游丝的华昌,咄咄道:“人都伤成这样了,何来表象?”    “够了!”建章宫门口,刘贤易冷然而立,赵同恭敬地侍应在侧,他无力阻止皇后与江御史的争锋,便悄悄溜进殿搬来了陛下。    刘贤易有意大事化小,止干戈于玉帛,但皇后不愿善罢甘休,声声替华昌叫屈,说什么“家人罹难,无依无靠”,“任人欺凌却无处伸冤”,而华昌抿唇不语,仿佛当真受了莫大的欺凌。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江玄之压抑着脏腑内的痛感,冷眼旁观地立在殿中,不动声色地拦住身侧的寻梦,而寻梦憋着一口郁气,闷头不说话。    刘贤易怜华昌新丧考妣,不忍过分苛责,免了他的伤人罪,而江玄之虽牵涉华家惨案,却无实质证据,那一掌着实挨得冤枉,免不得要安抚一二,至于寻梦......刘贤易冷冷道:“寻无影身为御前守卫,无故伤人,念其初犯,又事出有因,罚跪一个时辰。”    “......”寻梦再也忍不住,争辩道,“陛下......”    “罚跪比杖责轻多了,寻守卫该谢陛下宽宥。”江玄之抢先道,清冷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寻梦愣愣地看向那人,眼底平静无波,神色淡定如旁观者,她的胸口莫名一酸,僵着身子不知所措,那些辩驳之言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刘贤易见无人异议,沉声道:“都退下吧,江卿留下。”    皇后见好就收,领着自家侄子退了出去,寻梦自去殿门口罚跪,临走之际瞄了一眼江玄之,终与他擦肩而过。    殿内人散尽,刘贤易敛目道:“江卿,昨夜有人闯入柏梁台。”    无人回应,殿内一阵长久的沉默。    刘贤易见江玄之魂游天外,凑近他喊道:“江卿?”    江玄之晃了晃神,自觉失仪,微微躬身道:“陛下恕罪。”    “江卿莫不是对朕的处置不满?”刘贤易微微挑眉,江玄之素来一丝不苟,从不曾御前失仪。    “臣不敢,陛下圣心独断,为臣者自当遵从。”江玄之答得滴水不漏。    刘贤易也不再揪着他的错处不放,重复了一遍:“昨夜有人闯入柏梁台。”    江玄之微怔,联想到那些守卫、火箭,还有迷幻菇......莫非歹人使了一招“声东击西”?他们的真正意图是柏梁台?他问道:“陛下可丢了贵重物件?”    “说贵重也贵重,说不贵重,倒也不贵重。”刘贤易说得模棱两可。    江玄之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物件贵不贵重,因人而异。可是,这物件于陛下而言,于闯入者而言,到底贵重与否?    刘贤易也在思索,歹人制造上林苑动乱,莫非目的在柏梁台?他正色道:“上林苑那些杀手......查得如何了?”    江玄之微顿,斟酌字句道:“所有的证据指向楚国。”话落,便将所查证据一一道出。    沣水河道宽且深,但善泳者一鼓作气游到对岸却不是难事,而且,他在对岸的丛林里搜到了被丢弃的黑衣。那衣料泡了水,隐隐还有些潮湿,但质地柔软,不是一般的麻布,而是楚国所产的名贵衣料。    至于那些被遗弃的箭羽,本身倒无特殊之处,但箭头的白磷粉却是稀罕物。磷粉这类火石大多采自长沙国,但多数为红磷,质地不纯,而近几年,楚国出产了一种较纯的白磷粉,极易燃烧。    刘贤易眸光一定:“可属实?”    楚王刘悼乃是他的次子,性情刚烈,当年刘贤易为了获取华家的支持,决意迎娶华淑,其原配妻子自愿让出妻位,甘心为妾,然而她素来体弱,郁郁寡欢,终致香消玉殒,而年幼的刘悼却因生母之死怨恨他,怨恨皇后,刚满十八便自请去了楚地。    “臣不敢欺瞒。”楚王与陛下的嫌隙,江玄之略知一二,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但他身为查案者,只能凭证据说话,不能妄加揣测。    刘贤易思虑再三,终下定了决心:“朕便给你个机会,替蓝羽洗冤。”    寻梦的胸口堵着一股郁气,愤愤然跪在殿门口,可时间一长,膝盖处又痛又麻,什么愤然郁结都散了,满心都是委屈,她明明没有错,为何偏偏是受罚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个时辰,她揉着膝盖站起来,才迈开一步,膝弯一软,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微凉而熟悉的清香袭来。她头也不抬,默默退开了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你在生气?”平静而微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寻梦顿住了。    江玄之缓缓走向她,遥望着远处微暗的苍穹,语重心长道:“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既成了御前守卫,食君之禄,有些委屈总得受着。”    寻梦沉默,这些道理她都懂。华家惨案刚发生,陛下要安抚华昌的情绪,便要拿人开刀,而江玄之本就无辜,此番又无故受伤,陛下心中自是过意不去,倒霉的人便成了她。    可是,她的心里就是不痛快,却道不清缘由。    江玄之靠近她,清冽而微凉的气息从她的头顶拂过,出口的话却如凉风般灌进她的心口:“你要学会明哲保身,日后,莫要插手我的事。”    他并无怪罪之意,但她却想到今日的情状,若不是她莽撞地冲向他,凭他的敏锐,定然可以躲过华昌那一掌,后来那些事或许都不会发生了。可当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全凭本心行事,此刻冷静想想,确实是她的过失,她抿了抿唇,低低道:“对不起。”    江玄之一怔,望着她蹒跚前行的背影,凤眸微敛,墨色的瞳孔里藏着化不开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