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道旁菊花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缤纷盎然,风中一缕桂香忽浓忽淡,忽近忽远,撩拨得人心发痒,飘摇不定。 建章宫主殿前,赵同恭谨地侍应在殿门口,一见江玄之,微微躬了躬身,轻声朝殿内禀道:“陛下,江御史来了。” “进来。”刘贤易的声音中气十足,并无大病初愈的孱弱状。 江玄之应声而入,空旷的殿内被侍女收拾得纤尘不染,案上是一应崭新的瓷器用具,窗户大敞着,缕缕清香随风而来,若有若无地充斥在空气中。刘贤易守着一张矮桌案,案上摆着几碟寻常的小菜,他端着一碗粥闷头吃着,那模样似乎饿极了。 乍然一见,江玄之微顿,神色如常地行礼:“陛下。” “江卿来了。”刘贤易咀嚼着小菜,道,“还未用膳吧?过来与朕一同用些。” “诺。”恭敬不如从命,江玄之跪坐在软垫上,视线扫过面前那碗清粥,默默端了起来。 许是为了奉行圣人那句“食不言”,两人都不说话。论吃相,刘贤易算不上文雅,但为帝多年,总算有所克制,相比之下,江玄之细嚼慢咽,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之姿。 须臾,刘贤易一碗白粥见底,心满意足地直了直身子,调笑道:“你们文臣用膳惯有大家之风。”宋不疑隶属文臣,吃相也是斯文,但他估摸着年岁大了,身体又虚,若不细嚼慢咽,只怕腹中难消化。 “陛下说笑了。”江玄之放下了碗筷,一碗白粥只用了小半碗。 刘贤易瞥了一眼那剩下的白粥,沉声转向正题:“上林苑为何会混入匈奴人?”上林苑绵延几百里,守备不算森严,偶尔混入一两个不新奇,但那样一波手持弯刀的匈奴人却不寻常了。 江玄之想起当日的情形,陛下明里领着一行人在林中赏景游玩,暗中却悄悄布下了伪装的匈奴人,这第三场守卫比试也算心思机巧了。既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便放宽了心,直到林中隐隐冒出烟雾,他才有所警觉,立即命人通知沈太尉与左浪等人前去护驾,而他自己则当先策马奔入,没见着陛下,却意外救了被困火海的寻梦。 “那群人并非匈奴人。”江玄之与他们交过手,纵然他们使的是匈奴人惯用的弯刀,但他们的手法并不纯熟,与真正的匈奴人仍有差距。他早些年游历时,曾见过匈奴人使弯刀,那种流畅的招式和完美的契合度,非一朝一夕可成。 “不是匈奴人,却扮作匈奴人......”刘贤易也是聪明人,立即联想到:有人意欲挑起大炎朝与匈奴的矛盾? 大炎立国十五载,与匈奴的关系时好时坏,究其原因,无非是匈奴物资匮乏。若是丰年则罢了,若遇上天灾人祸,那好战的民族总要来炎朝掠夺。刘贤易并不是软弱窝囊的帝王,多次派将士驱逐这些蛮人,然而炎朝立国不久,国力经不起损耗,战久了也曾采取议和的策略,甚至是和亲之计。 近几年,匈奴倒是安分,边境百姓生活安稳,炎朝渐渐恢复了国力,此次暗杀若查实了是匈奴所为,依刘贤易的性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边境又将陷入战乱,这背后之人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刘贤易想到的,江玄之也想到了,而且他比刘贤易更加有依据。他怀疑那些人从沣河潜水而逃,而匈奴人大多不习水性。这些推测尚未验证,他不会宣之于口,所以他选择沉默。 “听医正说,朕中了迷幻菇,是你与你师妹替朕解的毒?”当日,他在华昌和吴域的护持下,退到了一处无人迹的林子,不经意地喝了沣河的水,后来发生了何事,他便毫无印象了。若是知晓水中有迷幻菇毒,他便是渴死,也绝不会沾一滴水。 “是。”江玄之早知逃不出这一问,如实回道。他封了宫人的悠悠之口,却不曾交待医正隐瞒迷幻菇一事,因为陛下聪慧多疑,隐瞒只怕会适得其反。 刘贤易灼灼地盯着江玄之:“听闻,迷幻菇会使人产生幻觉。”医正们虽告知他实情,但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而他却越发想知道,他神智不清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是。”仍然是简短的一个字,显然,江玄之并不准备透露。他的身前好像竖起了透明的冰盾,任你目光再灼灼,一触到冰就灰飞烟灭了。 刘贤易却不死心,一面犀利地盯着他,一面在心里悄悄揣测,连江玄之这般从容坦然的人都不愿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六百里急报。”殿外一声高喊,消融了一室冰与火的较量。 炎朝驿站传递公文一般采用三百里制,除非涉及国家安危,诸如叛乱战争等,才会采用八百里急报,而这个六百里急报,传递的消息显然不是小事。 刘贤易拆开一阅,脸色突变,抬眸望着江玄之,幽幽问道:“江卿,蓝羽何在?” 江玄之擅长察言观色,透过他的脸色便知那急报不是好消息,还与蓝羽有关,便不慌不忙答道:“蓝羽去琅琊郡访友了。” “访友?朕看是杀人吧?”刘贤易狠狠一甩,那软绵绵的布帛便被丢在殿中央,幸好布帛轻软,若换了石头,那地面非得被砸破个坑,不然不足以昭示天子之怒。 江玄之俯身捡起那张布帛,一看之后,瞳孔微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 这急报是山阳郡太守韩岱派人送来的,据他所说,华廷一行二十余人,行至山阳郡被歹人所杀,无一人生还。可惜,歹人奸诈,武艺不凡,他未能擒住,望朝廷能派人前去支援。布帛的最后还画了那歹人的画像,那冰冷的眼眸,赫然就是蓝羽。 “江卿不打算解释吗?”刘贤易总算从江玄之脸上捕捉到了惊讶之色,面色稍霁。 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他难免为这无法无天的杀人案而动怒,但若说江玄之明目张胆派蓝羽去截杀华廷一家,他断然不信。若江玄之有意置华廷于死地,当初凭那些证据,便能名正言顺地逼迫他处死华廷,何必多此一举,劝他礼待忠臣呢? “陛下若信臣,臣的解释便多余了,陛下若不信臣,臣的解释也是多余。”言下之意,解释就是多余的。江玄之的性情素来不喜无谓的争辩,约摸是多年来,受那些案件影响,口说无凭,凡事都讲证据。 “你这话倒有些禅意。”刘贤易面色越发和缓,这么大的案件不可能不查便定罪,但派何人前去却是个棘手的问题,此案,江玄之该避闲。 江玄之自然也懂这道理,站在殿中沉默不语。 “朕要想想,你先下去吧。”刘贤易挥了挥手,顿了顿又道,“上林苑混入的那些杀手受何人指使,你去查查。” “诺。”江玄之恭敬一揖,告退了。 刘贤易在殿中踱了几步,脚步一顿,眼眸一定,冲殿外喊道:“赵同——” 传旨内侍尖利的嗓音在寻梦耳边嗡嗡作响,然而她的脑中却只留下“御前守卫”四个字,她如愿晋升成御前守卫,离柏梁台越发近了。她终能体会那种一朝心愿得成的喜悦,整个人好像飘飘然飞到了空中,然后她又茫然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罢了,她这种不善筹谋的人,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寻梦奉旨前去白鹿观侍驾,途中却遇到了秦忠。他一身暗色便装,心无旁骛地走着,寻梦主动上前打招呼:“秦守卫,那日多谢了。” 秦忠紧抿着唇,下颚的线条十分刚毅,闻言脚步一顿,冷冷道:“不必谢我,我没有救你。”话落,径自走了,浑身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寻梦撇了撇嘴,着实体验了一把“热脸贴冷屁股”,这感觉......真冷。 上林苑广袤几百里,宫苑众多,有天然树林,也有蓄养的禽兽,顾名思义,白鹿观便是一处饲养和观赏白鹿的宫苑。不过,白鹿观与一般宫苑不同,取自山林改建,经人工雕琢,美轮美奂。苑中有一处赏鹿台,以松木搭建,宽约百米,高五米有余,人站在台上,方圆几里的林子便一览无余了。 高台上秋风猎猎,掀起帝王的墨色衣袍,刘贤易盯着一只窜出来的白鹿,若有所思。身旁,沈涯捧着一张布帛,仔仔细细默读了两遍,欲言又止。而他们的身后,寻梦一身守卫装束,提着环首刀默默站着,面无表情。 刘贤易悠悠开口了:“这消息,沈卿以为如何?” “华家罹难,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沈涯与华廷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忽然听闻这等噩耗,难免震惊感怀。 刘贤易眉心微动,堂堂左相这般惨淡收场确实让人扼腕,但身为帝王,伤怀过后总得善后,而沈涯并没有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这老家伙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他又道:“在沈卿看来,江御史此人如何?” 寻梦心头一跳,陛下为何有此一问?江玄之何许人也,陛下难道不知?那些君臣的剖白之言莫非都是逢场作戏? 沈涯原是欣赏江玄之此人的,但因着沈牡丹的缘故,还有那些沸沸扬扬的断袖传言,他便不大待见那少年英才了。余光瞥见寻梦一副事不关己之状,他忍不住想凭着本心嚼个舌根,但帝王一向睿智英明,他怒了努嘴,不情愿地坦白道:“江御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刘贤易看他努嘴翘胡子的模样,便猜出他的小心思,一把年纪了,还没脸没皮地与年轻人置气,也不怕被人笑话。刘贤易在心里偷笑了一把,又反复品味着他话中的“君子”二字,忽而转头问道:“寻无影,你觉得呢?” “啊?”寻梦猝不及防被问住,一脸茫然,陛下在打什么哑谜? 刘贤易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觉得,江御史会指使蓝羽暗杀华廷一家吗?” “不会。”寻梦不假思索地答道。话一脱口,她自己也不免震惊,何时开始这么信任江玄之了?等等,华廷一家被杀了?虽说她不喜华廷那人,但乍然听到这消息,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刘贤易微微蹙眉:“理由呢?” “理由......”寻梦眼珠微动,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涯逮着机会调侃:“莫不是因为那些断袖传言......” “咳——”刘贤易轻咳一声,眉宇间似是染上了阴云。 沈涯一见,忙闭了嘴,心里嘀咕道:伴君如伴虎啊。 正当寻梦犯难之际,一阵狂风刮过,四周的树林哗哗作响,她的脑中莫名跳出一句话,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贤易心中微动,忽然,空中传来刺耳的叫声,一只褐色金雕张着双翼,直直向高台俯冲而来,他一推身前的沈涯:“闪开。” 沈涯被推到在地,险险避过了那金雕锋利的爪子,见那金雕绕了个弧度飞回空中,盘旋着再度击来,他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下高台。 “......”寻梦拔出环首刀,见沈太尉那屁滚尿流的怂样,惊得忘记了动作。 惊奇的是——那金雕谁都不攻击,只攻击沈太尉! 沈涯虽说一把年纪了,但毕竟武将出身,身子灵活,左躲右闪地避开了金雕的攻击,但耐不过金雕的契而不舍地又啄又抓,僵持几个回合,他的袖袍被那锋利的雕爪子一抓,生生破开一个大口子,而他的手臂上被抓伤了,触目惊心,鲜血直流。 刘贤易见状,沉声命令道:“用暗器逼退它。” 情况紧急,寻梦未曾多想,摸出飞羽袖箭,向着那金雕连飞三枚暗器,那金雕畏惧利器,盘旋着退回空中,最终长啸着离去。她目送着金雕远去,满心疑惑:金雕为何挑中沈太尉攻击? 刘贤易笑着解释道:“上林苑新落成那一年秋猎,沈涯射伤了一只金雕,却被其逃走,此后每年秋猎,那只雕都会来寻仇。” 寻梦愕然,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箭之仇”?难怪刚才身为臣子的沈太尉,会丢下陛下独自逃命,不过,那金雕许是只想报仇,并不想弄死沈太尉,否则照它那契而不舍的劲儿,非把沈太尉整死了不可。 沈涯摸了摸额头的汗,龇牙咧嘴地瞅着手臂上的血痕,忍不住就想破口大骂,这畜生真是记仇!不经意瞥见木栏杆上的三支袖箭,他神色一顿,竟忘了手臂上的疼痛。 寻梦将那三枚暗器收回袖中,猛然想到:陛下为何知晓她随身携带暗器?当日她夜探柏梁台,曾向刘贤易甩了三枚暗器,她的背脊蓦然一凉。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赵同站在台阶上禀道。 刘贤易轻叹:“真是个多事之秋啊。”路过寻梦身侧,平静道,“寻无影,送沈太尉回去休息。” 寻梦木木道:“诺。” 沈涯提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旁敲侧击向她打探:“寻守卫是哪里人啊?” 寻梦满心都在揣测刘贤易的意图,心不在焉道:“长沙国。” “家中还有何人?”沈涯张口就问,一双鼠眼精光四射,希冀又迫切,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寻梦警觉地瞅他,沈太尉莫不是还没死心,巴巴地想撮合她和沈牡丹?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她信口开河道:“没人了,都被我克死了。我这人命不好,克爹克娘,克兄克弟,克姊克妹,连邻居的那只小黄狗都被我克死了。” “......”沈涯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