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重重,建章宫四处的灯笼亮了,星星点点在秋风里摇曳。 江玄之披了一身微凉的夜风,心不在焉地走在宫苑的回廊上,沣河水岸的箭羽和脚印是歹人意外留下,还是有意为之?弯刀守卫、白磷火箭、迷幻毒菇,这三者有何联系? 侍者急切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那人一站定,忙道:“江御史,陛下醒了。” 江玄之眉心微跳,侍者欲言又止的摸样让他心底透亮,陛下不单醒了,还有诸多渗人的癫狂行径。他收起那端的千头万绪,快步向建章宫主殿走去。 灯火熹微的殿外站满了人,一干侍从噤若寒蝉,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一群医正群龙无首,焦急地四处走动。崔妙晗候在紧闭的殿门前,一筹莫展,听到身后的动静,焦急地迎了上来:“师兄,陛下举止癫狂,无人敢靠近......” 哐当——她话尚未说完,殿内传出一声巨响,惊得在场之人面如土色。 江玄之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怔了怔,他一步一步向殿门靠近,袖口忽然被崔妙晗拽住,一句“师兄”充满了担忧。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他缓缓推开了殿门。 透过门上的缝隙,他看到昏暗的室内一片凌乱,桌案翻倒,瓷器碎了一地,而刘贤易衣衫不整地站在殿中,墨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仿佛一只彷徨不安的小兽,警惕地戒备着四周的动静。 江玄之轻轻推着殿门,那缝隙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容纳他一人通过,好巧不巧地门底撞到地上的碎瓷器,清脆的声音让焦躁不安的刘贤易受了惊,他头一偏,癫狂地向殿门攻来。 刹那间,江玄之闪身溜进殿中,重重将门掩上了。紧接着,殿内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驯兽表演”,只见窗棂人影浮动,耳畔响动不绝,殿外众人揪着一颗心,翘首以待。 砰磅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殿内终于安静了。 咯吱——殿门开了,江玄之一袭白衣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显眼,众人一见悄悄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胸腔。 江玄之扫视一圈,凉凉道:“今日之事,诸位看见的或是没看见的,最好通通烂于腹中。若是被我听到一丝流言蜚语,就别怪我江玄之手段凌厉了。” 江玄之素来风度翩翩,举止高雅,难得这般冷酷无情,众人自是不敢违逆,无故散播陛下的流言,那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江玄之担心刘贤易半夜发作,扰乱人心,便与崔妙晗连夜对他施行了祝由术。刘贤易与寻梦不同,他中毒更深,心病更重,江玄之不得不在旁充当助手,怕他癫狂发作伤及崔妙晗。 四更,天色尚暗,江玄之疲惫地拉开殿门,形容颓丧,魂不守舍如一尊毫无生机的木偶。崔妙晗担忧地望着那灯影绰绰下的背影,偏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刘贤易,喃喃疼惜道:“师兄......” 江玄之无意识地走回偏殿,刘贤易的心结终于那场大火,而他的心结却源于那场大火,他仿佛被拖进了黑暗里,隔绝了五感。院中丹桂飘香,他闻不到,四周灯影沉沉,他看不见,宫人脚步匆匆,他听不见,他的心魂陷入了那段记忆。 漫天的火海烧得天边一片血红,撕裂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是谁用躯体为稚子求得一条生路?是谁闯入废墟救助无辜的生命?是谁在肆虐的火海中仰天长笑? 江玄之伫立在院中,微风轻拂,灯笼微微摇曳,满树的桂花零落了芳香,洒满了他的肩头,延续了一个时辰的绵长回忆终被他封存,他微微偏头,拂了拂肩上的桂花,淡漠地回了屋。 六更时分,寻梦端着早膳,呵欠连天地走向建章宫偏殿。这宫殿她熟悉,昏迷之时,她便被江玄之安置在此,后来醒了,她便迁回供守卫止宿的宫殿。 快到殿门口,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不知崔妙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大早敲开她的殿门,鬼兮兮地让她替江玄之送早膳过来。她自是不乐意,可那磨人的小女子,声情并茂地指控她忘恩负义,絮絮叨叨将她数落了一通,寻梦掏了掏耳朵,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念在江玄之救她的份上,她深吸一口气,砰砰敲着殿门。 床榻上的江玄之刚入睡,听到动静,似醒非醒地起身,可诡异的是——他起不来了。他的躯体仿佛被缠住,丝毫动不了,可他的意识却有几分清明,仿佛隐约看清了室内,但是,他无法完全清醒,他发不出声,更别提过去开门了。 寻梦睡眼惺忪地等着,半晌无人开门,她悄悄凑近了殿门,里面毫无动静,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忍不住叫唤道:“江玄之,你在里面吗?” 连番叫唤无人回应,她不免揣测:江玄之睡死过去了?一大早扰人清梦确实不道义,她端着早膳转身,猛然想到:江玄之素来自律,作息规律,从不会起晚,莫非出事了? 寻梦豪气地一把推开殿门,殿内出奇的安静。她随手将早膳置于桌案上,探着脑袋向屏风后张望,无意中瞥见江玄之悬挂着的外衫,他在室内?为何不出声? 她缓缓靠向床榻,猛然瞥见榻上的男子,睡意一扫而空。记忆中那个谪仙般的男子,到哪都是“衣冠楚楚”的江御史,此刻散着一头乌发,安静地躺在那里,说不清的慵懒随性,自成一股诱人的魅惑。 “江玄之?”寻梦虚虚地唤他,见他仍无反应,莫不是病了?她靠近床榻,一摸他的额头,细腻的肌肤下是温热的触感,烫吗?好像......有点烫,至少比她的手心烫,但又好像......不烫,因为额头的热度素来高于手掌心。 左手摸摸,右手摸摸,两只手一起摸摸,寻梦仍是一脸迷茫。一筹莫展时,她恍惚想起幼年时,母亲以额头相贴的方式测她的发热程度,依样画葫芦,她便拿自己的额头去贴。 “......”江玄之哭笑不得,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 额头相触,他的热度隐约高于自己,好像真的发热了。她立即缩回头,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向外奔去,却在殿门口撞上了崔妙晗。 崔妙晗终是不放心师兄,亲自过来了,刚到殿门口却被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缓过劲来,那人急急拉着她的手臂向内走去,口中碎碎叨叨:“你来的正好,你师兄病了。” 崔妙晗替师兄诊脉,望望他的脸色,翻看他的眼珠,诊断结果是没病。 “莫不是......鬼压床?”寻梦忽觉脖颈凉飕飕的,外祖父曾给她讲过许多鬼故事,其中有一则鬼压床的故事,与江玄之此刻的症状很像。 崔妙晗眼眸一亮,她也听过鬼压床的故事,但她是医者,总想用医术解释一些不合理的现象。当初,她翻遍书籍,隐约记得这症状叫“睡瘫症”,这种病症能感知周围的环境,身体却不听使唤,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有些甚至眼睛也睁不开。 “师兄,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崔妙晗也不管江玄之能否听见,冲他道出了醒来的方法,“师兄,你现在屏住呼吸,过程中你会胸膛闷痛,心跳加速,但熬过这段痛苦,你就会醒来了。” 一阵紧张的窒息后,江玄之果然彻底清醒了。 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一室静谧,江玄之静静躺在床榻上,寻梦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而崔妙晗弯腰站着,一脸神采飞扬,喜道:“师兄!” “恩。”江玄之撑起身子,不经意与身旁的寻梦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寻梦想起与他额头相触的那一幕,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洞将自己埋了,不,将江玄之埋了也行。犯什么病不行,偏偏是不能动却有意识的鬼压床,刚刚她犯蠢的小动作,他岂不是通通有感觉? “江御史在吗?陛下宣您觐见。”侍者颇为懂礼地站在外面。 殿内气氛一时沉凝,崔妙晗小声劝道:“师兄,不如回绝了?”陛下的心结勾起了师兄潜藏的回忆,只怕,他此刻并不愿去见陛下。 江玄之眼眸微动,淡淡道:“终究是要见的。”今日不见,明日也得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而他江玄之从不逃避。 他掀开锦被下床,踩着木屐在殿中走动,忽然想起一事,转眸问道:“你们,谁替我束发?”更衣,他可以自己来,但是束发,向来是府中侍女做的。 “啊!”崔妙晗当即道,“师兄,这早膳凉了,我端去让膳房热一热。”小丫头贼精地寻了个由头,端着桌案上的早膳溜了。 寻梦:“......”那早膳明明是她端来的。 她粗手粗脚的,束发这种细致活压根不适合她做,正想也寻个由头遁了,可江玄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她忽然就不想做“逃兵”了,不就是束个发嘛,有何难的? 事实证明,替自己束发与替别人束发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寻梦尽量放柔手劲,可毕竟第一次替旁人束发,顾此失彼,连着两次都没有束成,直到第三次才松松垮垮束成发髻,但与江玄之平日束冠的模样相差甚远,她正想拆了重来,江玄之修长的手一挡:“就这样吧,莫让陛下等久了。” 束发成冠,白衣胜雪,他依然是那个江玄之,即便今日的发髻有些松垮,丝毫不减他的俊逸,反而平添了几分慵懒之姿。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大步朝外间走去,跨出殿门的那一瞬,似笑非笑道:“记得用早膳。” 寻梦:“......”不提倒罢了,一提当真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