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建章宫,医正云集,挨个替陛下把脉,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简直要将那宫殿的门槛踏破了。 江玄之坐在宫殿的一处角落里,默默地翻阅着一卷医书,他的四周似乎有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周遭的吵嚷隔绝在外,自成一片宁静。 “江御史。”年纪稍长,资历颇深的老医正领着一干医正过来,陛下中毒昏迷,宋丞相不在此地,江御史无疑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这位年轻的御史不负众望,办事周详妥帖,让人无可挑剔。期间,他下了四道指令:其一,封锁陛下中毒的消息,召集医署的医工会诊。其二,派可靠之人向宋丞相传递消息,望他稳住朝廷。其三,封锁上林苑,施行“只进不出”的策略,全面搜查下毒的可疑之人。其四,颁布告示,警示长安百姓,沣河水被毒物所污,暂不可饮用,真要饮用,也必须先验毒。 指令既出,一切如行云流水,井然有序。 江玄之放下书卷,仰头看向一众医正,眉目淡淡:“诸君,可有解毒之法?”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拿出可行的解毒之法。无人出列,老医正不得不站出来答话:“陛下中毒已深,时辰也久,这惯用的催吐解毒法怕是不行了。” “恩。”江玄之沉吟,催吐法适用于刚中毒且中毒不深者,当初在三江膳坊,他便以此法替郭百年解毒过。陛下此毒既然无法迫出,只能寄希望于药物解毒了,他又问:“可曾找到解毒的良方?” 老医正流露出尴尬之色:“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听闻迷幻菇有解毒之方。” 此言江玄之不敢苟同,万物相生相克,从未听闻不代表没有。不过,他倒没有驳了老医正的脸面,倾身站了起来,恭敬地朝众人一揖,委婉的言语对他们寄予了厚望:“陛下身系社稷,不容有失,还劳诸位费神研究,药草与医卷,但凡有求,尽管开口便是。” 众医工受宠若惊,忙回了一礼,口中连连称是。 安抚住众人,江玄之复又坐下,重新拾起案上那卷医书,还没看两列,左浪领着一人走进殿内:“江御史,人来了。” 他的身后,身材娇小的黄衣女子探出头来,清澈的大眼如流萤扑闪,甜甜唤道:“师兄。” 这声音如一汪清泉注入江玄之心田,他目光柔和地望向崔妙晗,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床榻旁,崔妙晗凝神替昏迷的刘贤易诊脉,众医正静候在旁,这小姑子的医术有目共睹,当初华昌中毒昏死,众人束手无策,这小姑子一经手,便叫他起死回生了。 崔妙晗的小脸拧成一团愁云,犯难道:“师兄,迷幻菇与其他毒物不同,它不仅对人的身体有损伤,还会使人陷入幻觉,产生恐惧、痛苦或者欢愉的情绪。而且,此毒奇就奇在因人而异,中毒者体质不同,身体损伤也有差异,至于幻觉,那是人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自然更是天差地别了。” “妙晗,有何难处,不妨直言。”江玄之深知崔妙晗看诊的习惯,若是轻松的小病症,她从诊脉到开药,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只有遇到棘手的病症,她才会露出那种为难的表情,小心谨慎地分析病情。 崔妙晗沉吟道:“陛下中毒时日尚浅,身体的损伤尚未出现,待发生了,再一一对症下药便是。如今难办的是幻觉,这是一种心灵损伤,非药物可解,可若是不加干预与引导,恐怕他会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陛下有心病。”江玄之言语笃定,殿内一阵微妙的静默,他继续道,“可有法子疏导?” “我曾经读过一卷古籍,里面有一种祝由术,可诱导人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中,从而找出症结所在。”崔妙晗犹豫道,“可是,我从未试过......” “试试。”江玄之果断做了决定。 江玄之自然不会拿刘贤易的金贵圣体去试祝由术,他领着崔妙晗去建章宫一处偏殿,刚推开殿门,一道欣喜的声音响起:“爹爹。” “......”江玄之贴着殿门的手一僵,头顶一片愁云,这小女子怎么又醒了?她所中的迷幻菇由伤口侵入,毒素不深,敲晕后比旁人清醒得快,短短半日已经醒来两次了。她的症状也较轻,没有暴虐与癫狂之状,就是喜欢粘着他,一口一个“爹爹”。 崔妙晗满目惊诧,连魂儿都惊得抖了抖。过来之前,师兄只言片语都没有交待,未曾想,所见之人竟是她熟悉的寻无影,更未曾想,她中迷幻菇的症状竟是将师兄当成了父亲。震惊过后,她偷偷瞄自家师兄那一张愁云惨淡的脸,几乎憋不住就要笑出来了。 寻梦的世界却单纯多了,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满心都是见到“自家爹爹”的喜悦,不经意看到崔妙晗那张肉嘟嘟的脸,茫然又好奇地眨着一双大眼,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 她尚未换下旧衣衫,肩背一片裸露,江玄之瞥了一眼桌案,嘱咐崔妙晗:“你替她换一身衣衫吧。”当时,他抱着她回来,第一时刻重新替她清洗过后背的烧伤处,本想连衣衫也一并替她换了,但男女有别,他终究有所顾忌,踌躇良久,将那套男装置于桌案上。 崔妙晗再度惊住,师兄知晓寻无影是女子了?她虽意外,却仍觉得在情理之中,师兄心思那般深沉细腻,寻姐姐行事又粗枝大叶的,两厢一比较,女子身份暴露是早晚的事儿。 崔妙晗托起桌案上的衣衫,微笑着靠近寻梦,可寻梦警惕地连连后退,在她眼中,那人的微笑覆上了奸诈之色,那人的婉言扭曲成了不怀好意。她拉开殿门逃命,急切地跑到“自家爹爹”身边,脖子一疼,陷入了黑暗中。 江玄之将人打横抱起,轻车熟路,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将她打晕了。 崔妙晗三下五除二替寻梦换好了衣衫,从江玄之那里得知她中迷幻菇的过程。她细细查验了她烧伤的伤口,决定立即对她施行了祝由术,将昏睡之人引入另一个奇妙的境地。 寻梦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 南越国中,长街寂寂,行人鲜少。五岁的寻梦随母亲寻樱去集市置办物件,从东街到西街,母亲不知疲倦,而她毕竟年幼,脚力不及大人,累得走不动道了。 寻樱拖着小寻梦走走停停,这小丫头性情善变,凡事三分钟热度,出门前还一脸兴奋,此刻那垂头丧气的模样,活脱脱像打蔫的花儿。 街边小摊贩在卖龙须糖,小寻梦的大眼滴溜溜地转了转,谄媚叫道:“阿母......” 知女莫若母,寻樱买了一包龙须糖给她,并临时将她托付于长街一处茶摊的摊贩。那摊贩曾受过寻天胜的恩惠,识得寻樱母子,自然殷切地应承了。而寻梦捧着龙须糖,心满意足地品味着那份甜腻,哪还有心思黏她母亲。 寻樱一走,寻梦哗啦啦地将那包龙须糖丢在桌案上,屁股一歪,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她年岁不大,那股子浑然天成的不修边幅倒是有了。 她一口一块龙须糖,不多时,那包龙须糖被消灭殆尽。嘴里一空,她整个人便闲了,聊赖地四处张望,阿母怎么还不回来?那小眼神巴巴地望向远处,颇有一番“望穿秋水”的意思。 阿母久等不来,小寻梦焦躁不安,挪了挪屁股,可是小脚有点酸,她内心好一番天人挣扎,终究决定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恰在此时,街边两个少年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两个少年年岁不大,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人肤白微胖,一人肤黑瘦高。起初,两人玩鸠车玩得不亦乐乎,后来,瘦黑少年不小心将白胖少年的陶质鸠车摔坏了,那白胖少年立即大哭,引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聪慧的小寻梦一眼便笃定那人是白胖少年的阿爹,因为他们生得极像,仿佛是同一种磨具刻出来的,磨具有大小之别,而中年男人显然是特大号那种。 中年男人百般哄着自家宝贝儿子,可这傻胖儿子压根不领情,仍在嚎啕大哭,引得行人频频注目。中年男人无计可施,一拍胸脯答应给他再买个鸠车,白胖少年立时破涕为笑,牵着自家阿爹去挑新鸠车了。 阿爹......寻梦蓦然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的阿爹,若他在,是不是也会替她买一包龙须糖呢?于是,当母亲寻樱回来时,她鬼使神差地问道:“阿母,阿爹在哪里?” 寻樱被问住,手中那些刚置办的物件差点掉到地上,木然答道:“你阿爹已经死了。” “死?什么是死?”小寻梦天真地追问,幼童混沌的意识里,压根没有生与死的概念,何为生,何为死? 寻樱再次被问住,她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死亡,那或许太残忍,思考良久,她以一种折中的方式委婉地告诉她:“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 “多远?”小寻梦指向远处的高山,“比那座山还远吗?” 寻樱遥望着那座山,不想继续这个伤感的话题,敷衍地应道:“恩。” 小寻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座山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间,以致于后来,她傻傻地去攀那座高山,企图沿着那条道去寻找她那素未谋面的生父。 那一年夏天,寻梦八岁,母亲训斥了顽劣的她,而她不知错,瞥着一肚子的委屈,愤然地跑向了那座高山,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场夏日的阵雨不期而至。寻梦踩着崎岖的山道,奔到了一块巨石下躲雨,可惜肆虐的风将暴雨刮得凌乱,打湿了她的衣衫。 天地间一片漆黑,闪电划过苍穹,雷鸣声震得她一动不敢动。她被吓得脸色煞白,越发往角落里蜷缩,一身衣衫仿佛被水浸泡过,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身体。凉风一过,她冷得瑟瑟发抖,她想回家,可是她被暴雨困住了,进不得,退不得。 那一场阵雨格外漫长,漫长到寻梦陷入了梦境。梦里,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生父,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慈爱地冲着她笑,温柔地替她系上披风,她忽然不冷了,再冷的寒意也驱不散她心头的温暖。 一觉醒来,她回到了熟悉的屋舍,外祖父靠在床榻前睡着了。 原来,竟是一场黄粱美梦! 来不及悲伤,腹中饥肠辘辘,她悄悄推门而出。天色尚暗,她熟门熟路地溜到了膳房,可惜,膳坊一点残羹冷炙都不曾剩下,空空如也。 她垂头丧气地回屋,无意中撞见母亲的身影,这么晚了,母亲还未安寝?她好奇心顿起,悄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她蓦然发现面前这间屋舍有些熟悉。咦?这屋舍不是外祖父替外祖母留的吗?外祖母去世的早,从未来南越住过,外祖父却特意空了一间屋子,里面摆满了外祖母生前用过的物件。 低低的哭泣声从屋内传来,寻梦偷偷从缝隙中观望,见到了令她此生难忘的一幕,她那铁打的母亲竟然在抹眼泪。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她一时有些无措,是不是自己太过顽劣,惹母亲伤怀了? 寻樱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出来:“阿母,我该怎么办?梦儿不顾危险跑去山里寻父,弄得一身狼狈......睡梦里也在喊阿爹......我要如何告诉她,她没有阿爹,只有阿母......她的阿爹抛弃了我们......” 抛弃......八岁的寻梦隐约知晓这个词的意思了。 打那以后,寻梦再也不曾提起生父,那场寻父的闹剧,那个生父的美梦,都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若非迷幻菇的牵引,她此生都不会再拾起那段记忆,即便她如常人一般,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生父。 祝由之术能窥探人心,崔妙晗身为施行者,仿佛亲历了那段回忆,颇有些感伤。而旁观的江玄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没有父亲,这一点倒是与他同病相怜,但她仍比他幸运,至少还有生母,而他父母双亡,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潜藏的心结经祝由术引导,寻梦再度醒来,神态恢复了正常,奇怪道:“你们怎么在此?”顿了顿,环顾四周,她又问:“我为何在此?”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林中那一刻,吴域发疯地攻向她,最终被江玄之打晕了。 “阿!”寻梦摸着脖颈处,自言自语道,“脖子怎么那么疼!” 崔妙晗不怀好意地偷瞄自家师兄,而江玄之眼眸游移,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遁了,连着四次将她敲晕,若是被她知晓了,非缠着他讨回公道不可。 恰在此时,左浪如疾风般奔了进来,打破了一室的尴尬。他并未察觉室内的怪异气氛,直截了当道:“江御史,沣河水岸发现蛛丝马迹,怀疑是下毒之人。” 江玄之目光一凌,匆匆随他出去了。 寻梦一头雾水,小声嘀咕道:“这个左浪......何时成了他的下属?” 难为她没有纠结脖颈处的疼痛,崔妙晗好心解释道:“蓝羽不在长安,师兄身边缺个得力之人,这个左浪嘛,我倒是有所耳闻。” “恩?”寻梦眨了眨眼,好奇又疑惑地等着她的下文。 “左浪是长安人,家中有一母,当初因邻里一起杀人案入狱。那时,师兄任京兆尹,自然查清了案件,释放了他的母亲。师兄在其位谋其政,查案实属份内之事,但左浪对师兄甚是感激,知恩图报,对他的事难免上心些。”那时,崔妙晗不在长安,这些事多是道听途说,但显然是真实的。 原来他们还有这层渊源,难怪当初在宫中,华廷设计陷害江玄之,左浪多番维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