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会……怎么会看见她? 身体是诚实的,汪格三两步就要扑到他怀里,一双手却比她更快拦住她。 “你放手,季诺德在看着我!” 女孩低下眼睑,牢牢抓住她就是不让她上前。 “汪格,你看清楚他是在看你吗?” 季诺德依然直视汪格,同时大步朝她走来,然后,轻易,穿过她的身体,没有回头地离开了寂静的巷子。 原来他只是因为思念这个与她初见的地方,目光对视也只是一场意外,他根本没看见汪格。 泣不成声中眼泪模糊了季诺德在她眼里的身影,她还在,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可是她再也不能拥抱他,不能亲吻他,不能说爱他,可以做到这些时为什么不尽力做呢?汪格一次次反问自己又一次次懊悔不已。 恍惚间,汪格头晕目眩,甚至不能站立,她看见手臂渐渐消失,女孩急忙拉她靠住自己,不让她独自站立。 她把手放在汪格的头上,汪格感到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 待她有精力观察手臂,才又看见手臂恢复原样。 “汪格,尽快去轮回之门那里等候,不然你很快就会彻底归于虚无。” 汪格脸色惨白,却仍然摇头,在她看见季诺德的眼睛里充满仇恨和无望后,她就更放不下季诺德了,而且,她还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还不能走,再等等。” 女孩长叹,“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很快就会被发现。” “被谁发现?” 女孩仰头朝天,一切尽在不言中。 汪格了然,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以你这幅鬼样子,没有多少时间了,乐观地说,还能撑一天。” 一天,只有一天的话,恐怕都不能再见妈妈最后一面。 “我求你,帮帮我,只要能让我待久一些,付出什么代价都没有关系。” 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往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接近那危险的地方,还有一种人是更加坚定要跳下去的人,后一种人看似比前一种人勇敢,实则不然,他们的胆子更加小,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他们更加渴望到达前方安全的平地,而不是还有工夫回头看背后安全的区域。 汪格就是典型的第二种,她恐惧化无虚无,恐惧到没有胆量去想放弃现在的荒唐行为,放弃停留在亲人的每一秒。 女孩问:“汪格,你喜欢鸽子吗?” 鸽子,时而古灵精怪,时而笨拙可爱,它是自由和平的化身,也是纯洁坚贞的典范。 汪格有一个荒唐至极的猜想,她说:“我原来是只鸽子吗?” 话音未落,悠远的鸽哨声已起。 一群洁白无瑕的鸽子集体飞来,从四面八方,它们掸净身上的面包碎屑、花木草叶,挥翅拂去尘埃,向同一个方向而来。 行人驻足观看,谁也不明白这些鸽子飞往的地方是哪里,他们只看见这些鸽子精神抖擞,红色的眼眶中光芒万丈。 “向宽广的大山起誓,请将失落的灵魂归于初身。” 风卷起汪格轻若无形的灵魂,将她带往鸽群,诧异间,她被群鸽包围,一只鸽子安然停留在她面前。 汪格听见它说话大吃了一惊,它向汪格说:“愿为您的宿体,成为您的初身。” 汪格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喊道:“归来吧,山林的孩子。” 风轻云定,鸽子散开,阳光穿透厚密的云层,驱赶了多日不见的阴霾,所有的超乎自然的事物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只鸽子。 女孩站在路标边招手,“过来,鸽子。” 汪格停在空中,从来没有人教她飞翔,妈妈教她走路,爸爸教她跳房子,可是从没有人教她抬起翅膀飞。 可是,她就是会飞,就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像她这么多年的人类生活只是停在一个树杈上玩耍,此时此刻才是她的生命本质,她生来就是要飞翔的。 汪格稳稳地飞到她的肩膀上,抓住她一边肩膀的衣服。 黑帽子女孩的影子在地上现了形,她不必隐藏起她的身体了。 “汪格,猜得不错,你本来就是一只鸽子。” 有了灵魂的载体,汪格便能在这世间多停留一会儿,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她的家人又怎么能认出这只鸽子就是汪格,他们也不会相信她依然还在。 “汪格,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时间一到我会去接你。” 女孩抱起鸽子,放飞在空中,眼睛里满是悲伤,她陪在他们身边又有什么用,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好了,这是已经写好了结局的故事,一切都不可更改。 如果恨,请恨诸神。 飞机延误了整整四个小时,季诺德就等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动不动只是等待。 她来了。 她的头发一夜间斑白,漆黑如乌木的一头高高挽起秀发此时挽得更高,不过却仍然担不住凄凉,她的脸瘦得颧骨高高扬起,一双原本能看破世事的明媚眼睛失去了光泽。 她原本是个母亲,现在她作为母亲的资格几乎被残忍剥夺了,现在她要以一个母亲最后的尊严守护她的孩子最后一程。 季诺德深深弯下腰鞠了个躬,司机急忙接过汪母手里的行李箱,可是她侧身一移拒绝了他的好意,司机窘迫的收回了手,又双手交叠在腹前。 季诺德说:“您先把行李给他,咱们先去接格格吧!” 汪母一改慈祥的脸色,冷冷的道:“她是我的孩子,我自己去接就行。” 季诺德慌了,拉住她的手说:“我和您一起去,好有个人照应。” “汪格既然已经不在了,那你和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甩开季诺德的手,自顾自离开,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板,发出深沉的呼声。 季诺德咽了一口从喉头而下的甜腻,那铁锈般的味道直砸胃部。 奔跑着,他挡住汪母的路,一声不响地跪下。 “你起来,我说了你以后和我们家格格没什么关系了。” “您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季诺德说一半的话被眼泪淹没,他半是男人半是男孩的心终于绷不住了。 机场里人来人往,牵着丈夫手的新婚妻子小声议论着这一幕,“你看,那个人怎么跪下了?” 丈夫无奈地抚着手应道:“可能是犯了错的孩子在求母亲原谅吧。” 说完拉着他妻子的手离开了机场,谁都有故事,所以他们不需要妄图猜测别人的故事。 汪母任由他跪着,哭着,等他安静下来,她开了口:“你来中国求我把她嫁给你的时候,还记得说了什么吗?” “记得,我说我会爱她胜过我的生命,不会让她受伤,不会让她难过,一辈子只爱她一个。” “可是,你没有做到,所以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季诺德还跪着,汪妈妈却已经走远。 司机怯懦地走过来扶起他,他摇头。 汪格已经死了,何苦再折磨这个孩子,他还年轻,未来还有美好的前程和生活,他不该被眼前的悲伤蒙蔽双眼,此时让他离开应该是最好的做法,从他来汪家真挚的求她,求汪格姥姥来看,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孝顺孩子,而且他很明白汪格的胆子并不足以她向家人坦白这场感情,所以他来承担,他来帮汪格解决后顾之忧,由此看来他又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汪格没有选错人。 汪母回头看了一眼跪在橡胶地板上的男孩子,他的背挺得直直的,真好。 手续繁乱,况且她并不懂西语,幸好有一个中年华裔女子陪同,她向汪母说她是这里的办事人员,向这里的办事人员又说她是汪母的朋友。 “汪女士,他们说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好,那我就进去了。” 中年女人又拦住她,思虑再三说:“您请做好心理准备。” 她远眺那扇关着的门,笑言:“看自己的孩子还做什么准备,你不用陪着我了。” 汪格睡得很安详,没有一丝动静,汪妈妈记得她小时候每次睡觉都蹬被子,她只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给她掖好被角,她大了,终于不蹬被子了。 “格格,妈妈——来接你了。” “等很久了吧,你不知道,这飞机可闹人了,愣是晚了几个小时。” “这里怎么这么冷啊,哦,瞧我,给你买了新衣服又忘了。” 她一边给汪格换着衣服,一边絮絮叨叨,手拂过那些泛白的伤口,她的心被刀一下刺得生疼。 “我没和你姥姥说,你干妈把她接走了。” 把她的手伸进袖子里,汪妈妈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戒指。 “林开给的,是吧?” “真漂亮,这挺贵的吧?”她哈哈笑起来,眼睛里滴下晶莹的泪珠。 “咱们就不祸害人家了啊,你瞧瞧你祸害我半辈子,又把人家祸害成那样。” 汪格的手指和手掌躲避刀刃,处处是深见白骨的口子。 汪妈妈亲着那双冰凉的手,仿佛要把她重新吸到肚子里,这样她就会像小宝宝那样乖乖待在她肚子里不受伤害。 “格格,咱们不回家了啊,你姥姥不能看见你,不然……她会……她会活不下去。” 她抱紧汪格,轻轻拍着汪格,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哄她两个孩子睡觉的。 那个孩子福薄,几岁就走了,汪格还是有福的,健健康康出落成了个大姑娘。 她的小儿子她亲手送走,她的小姑娘她也要亲手送走,人家都说一男一女为好,她怎么这么没用,活了半辈子连个好字都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