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外叔祖,听我妈说,咱们家以前不是在这儿的,那后来怎么到这儿了?我妈说过,可是时间久了我有点儿忘了。” “哦,你是说这个啊。”老人如此高龄,却是耳不聋眼不花,谈话到目前都是非常的顺畅,只是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不知是在搜寻记忆还是怎么。视线从沈洛到秦忠信又随意看向一方,放在膝头的手蜷了蜷又松开,半天没说一个字。 “曾外叔祖,您和洛洛先聊着,我想看看院子。”这时秦忠信面向老人笑着开口,话落就要站起来。 “别,孩子,你误会了。不是要回避你,是人老了,有些东西不是记得太清,要想想。”老人依然明亮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不知道这是囡囡的男朋友呐或是老公,她没说,不过看着两人挺好的。他既是老人,自然年轻过,现在电视里又见的多了,知道这个明显大过自家囡囡的男人是很喜欢囡囡的。他是男人,看得懂男人的眼神。至于家里吗?唉,那个年代,平民百姓还不都那样,能活过来就是厉害了。又都过去了那么久,谁还管以前? “咱们家,确实不是在这儿,而是在A市。只是自家里没田,没产业,而是在当地一姓白的大户人家帮佣。好久了,不知是我爷爷还是太爷爷开始就是在那家里。是那个白家的家生子,后来清朝结束了,没了这种说法,不过我们还是在那家里。白家在我知道的几代里都没有做官,而是世代经商,当时在A市,没谁不知道西关白家的。不仅在A市西关,包括附近几个县市大些的商贾都知道。这不单是白家生意大,还因为白家人做生意诚信公道,童叟无欺。” “这白家的生意很大?”沈洛看老人家这么推崇有些好奇,她知道,自己外祖家还是有些产业的。 “有三家银楼在A市的西关和东城,两家绸缎庄在西关和北城,在西关另有一家高级制衣店,用的基本都是自己家纺织厂出产的绸缎料子,有钱有势人家的太太小姐都以有一件白家‘凤仪制衣阁’的旗袍为荣。有一家缫丝厂,一家纺织厂,都在北城边缘。还有,”老人家说到这儿,看了看他们二人。 沈洛奇怪,没多想,问道:“还有什么生意?” “还有一家……满庭芳。” “满庭芳?”词牌名,书馆?沈洛一时不解,不解的还有怎么看老人家还有些不自在。倒是秦忠信在旁边由开始的不解到后来意识到什么,悄悄看了眼沈洛。沈洛没明白他的意思,兀自看着老人家。 “就是男人去消遣的地方,名字是少爷后来改的。”老人家被看红了脸,不过倒告诉她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白家这满庭芳是高档的青楼,多是达官富人去的,一般百姓花不起。” 沈洛有些尴尬,又觉得好笑。高档,青楼再高档还不是做的青楼生意,卖身如何,卖艺又如何?总不是自愿的。她不是看不起那些人,而是同情那个时代的女子。 看她神情不郁,秦忠信悄悄在桌下握握她的手,她睫毛一颤,郁气消散,何必为古人担忧。遂又展顏继续刚才的话题:“白家这么多生意啊?” “可不是,一辈辈的积累,多少人的心血啊。除了这些,还有很多的田地,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沈洛耸耸肩,看来“钱”对白家来说只是符号了,不知这是多少代积聚起来的。 这时却见老人家面带遗憾地说:“可惜,偌大家业,白家却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在少爷留学回来的当年,老爷太太被仇人暗杀,就留下了少爷和小姐两兄妹。少爷一边要接手家里的摊子,一边还要抚养妹妹,好在少爷在出国前已完婚,只是还没有孩子。” “抚养妹妹?”沈洛有些惊讶,这两兄妹年龄相差很多? “是啊,少爷大了小姐二十岁。小姐是太太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才生的,老爷为人正派,和太太感情又好,偌大家业也没有娶小,少爷和小姐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自己为人正派,和太太又好,却经营个高档的满庭芳,还真是公私分的清楚。 “老爷太太去了,少爷升级成了老爷。可惜,本来新老爷是可以有两个儿子的。” 沈洛不清楚情况,静静等待老人短暂停顿后的继续。 “二太太本来是有个儿子的,可惜六个月大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丢了,是个男胎,老爷心疼的不得了。”老人又停下来,秦忠信递过去一杯茶到他面前,他没喝,却是接着讲,“大家都看得出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和气,不过二太太人好。二太太性子好,从不会向老爷告状,又加上……开始难免被下人欺负,久了发现二太太人是真的好,再加上老爷把二太太捧在手心里,下人竟是渐渐向二太太靠拢。若是二太太像姨太太那样,白家内宅的权力早到二太太手里了。” “二太太、姨太太?都是那白家老爷的?” “二太太虽是老爷在一年半的孝期后娶的,却是二太太,不是姨太太。二太太其实和大太太一样都是大家闺秀。大太太只生了二小姐,就再没生育。二太太就一个大小姐,未出世的小少爷丢了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了。老爷才后来娶了一个清白家的女孩作姨太太,姨太太也争气,只一年就生了个少爷。” “曾外叔祖,您累了吧,先歇歇,喝口水。”沈洛怕因为自己的到来让老人家累到,倒掉冷掉的茶,重新斟杯热的递过去。接茶的时候看了眼秦忠信,心里想自家的家史怎么全变成了白家的事情了。 老人喝过茶润了喉,笑笑地看着沈洛:“囡囡,别急,咱们家到这儿,和当年的白家分不开干系。白家后来发生了一件轰动整个西关甚至整个A市的事情,几乎弄散了那个家。” “……?”沈洛惊异,即便是大家族,又到底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以至于造成那么大的动荡?而且,似乎不太像好事…… 却听老人在短暂的静默后打了个“唉”声:“你们没经历过,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打完鬼子,又自己人打。长期的打仗,看不到个尽头,人心整天惶惶的,就想嚼个舌头解解闷找点儿乐子。白家虽然事后百般遮掩,可挡不住人七想八想。老爷一气之下撵了很多下人,一时倒也镇住了那些碎嘴。可是人都没了。” “人没了?”沈洛觉得有些难受,疑问,到底是什么事,这正好好的,“谁没了?打仗死了?” “不是因为打仗。是白家两个小姐急症死了,老爷对外说是感染了急症死的。那个年头,虽是有钱人家,但那时候医术没有现在好,人得个急症死掉也是可能的。死的是大小姐和小姐。这样二太太就是儿子和女儿两个孩子都没了。大小姐毕竟在跟前叫了近二十年的娘,热乎乎的母女,一下子花朵般的姑娘没了,实在太闪人。二太太就像也跟着走了半个人。葬礼过后没多久,二太太就住进了后院的小佛堂,无论老爷怎么劝都不出来,后来跪求也求不出来。本来意气风发、精明强干的老爷也变得沉默寡言、整天板着脸。再到后来,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家就散了。” “家散了?”沈洛声音有些发紧,没注意到旁边秦忠信变了一下脸色。 “是啊。不是所有的仆从都愿意跟去。哥哥和我就留了下来。可是几十年的战乱,老百姓活着哪那么容易。不是不敬,是没办法的办法。”老人讲到这儿又停了。不似中场休息,倒像是有些为难。沈洛也不催,就询问地看着,静静地等。 “哥哥从小就很机灵,又因为我们父母去得早,也得老太爷老太太看顾,就把哥哥给了当时还是少爷的老爷。后来老爷还有心把哥哥培养成白家大总管,可惜,没等实现。因为哥哥是老爷跟前的红人,所以知道二太太虽然骨灰被带走,但大小姐墓里有不少好的陪葬。” “二太太也死了?” “是啊。就在出发去台湾前两天,夜里小佛堂失火,因是后半夜,人都睡得沉。发现时小佛堂都塌了,人找出来时早都烧焦,老爷抱出尸体时人都像傻的一样。因为催着上船,时间仓促,就没有下葬,而是老爷带着骨灰走了。当然,也可能是老爷没舍得二太太,才带走她的骨灰,只可惜大小姐孤零零一个人的墓躺在那儿。我们对老爷说逢清明会到小姐、大小姐坟上上坟的。一年多后,日子实在难捱,就……就去挖了坟。” “啊?!”沈洛说不出话,太吃惊了。一对忠仆,却挖了自家小姐的坟,这是多大的仇才挖别人的坟哪。虽说是盗墓,可也太…… “哥哥在墓前先请求大小姐莫怪,我们两兄弟也是为生计所迫,但是会把墓再封好,修好。以后也保证每年清明都来孝敬、上香。后来就挖了大小姐的墓,从里面确实挖出不少宝贝。不过那个年代,大家饭都吃不上,谁买那个?所以都是到黑市上卖的,也拿不到高价,又不敢太争辩,却也算弄了些本钱。随后偷偷把墓地修整一下,就来了这里。说是之前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攒了点钱,想买些地种。买了几十亩地,一个院子,就是后面你外祖家那个院子。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就一代一代在这里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