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明此言一出,赵树人惊得后背上一下子冒出一层冷汗。 对于段长明这个人,赵树人其实并没有放在眼里,但是不论段长明来这里的目的是否纯粹,他拿着皇上的圣旨来此体察民情,他代表的就是皇上,现在百姓对他视而不见,反而一杯酒敬到了自己眼前,这在别人看来,不正是故意跟皇上显示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吗? 赵树人瞪着李一水,眼中恨不得直接喷出火来把他当场焚了。 李一水此时更是心里惶恐脚下虚浮。 这出戏确实是要在段长明面前演的,目的就是为了体现出赵树人为官清明体恤百姓,不论真假,总能在外人面前博一个好名声。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两人没有一同到达,百姓们又只识车不识人,叫段长明将这之前准备的场景都看了个遍,李一水也没机会去叮嘱什么,来不及阻止就发生了这一出,实在是弄巧成拙。 那老妇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出现的时机并不合时宜,心中只想着这杯酒敬完了,自己今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那一锭黄澄澄的金子也就到手了,于是便越发地卖力,中气十足地将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更是把碗端到了赵树人的嘴边,恨不得直接喂了他喝下去。 赵树人看看段长明,伸手接过了碗,朗声道: “若无皇恩浩荡,也便没有我新兰县百姓安康,蒙皇上赏识,我今日才有了为这一方之地尽我绵薄之力的机会,这碗酒我就借花献佛,在此敬与皇上,希望天下平顺,吾皇寿与天齐!” 然后冲着皇城的方向,郑重地将酒洒在了地上。 老妇人不知这算不算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她偷偷看了眼李一水,就见李一水正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频频给她使眼色。这本是李一水让她赶紧退下,可是老妇人却会错了意,她心中暗叫不好,只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够妥帖,那金子怕是要拿不到手了,细细思量下,她又对着赵树人说: “赵大人在我们新兰县百姓眼中,那就是一片天,妥妥地替我们遮风挡雨,这是我们的福气啊!” 一直听说这赵大人喜欢听奉承话,这下总该没问题了吧? 好不容易圆回来的场子又砸在了这句话上,赵树人真想一把把碗扣在这老妇人的脑袋上。此时的李一水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脸上的笑僵着,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音道: “这镇口嘈杂,不如由我领路,带二位大人仔细瞧瞧百花镇?” 段长明点点头道: “这里该看的好像都看完了,那就再往别处转转,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更有趣的事情发生呢?” 他看了眼赵树人,笑着说: “书中纵有千般美,不及亲身逛一遭,果然事事还是要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才能得其精髓,赵大人,你说对不对?” 赵树人把手中的碗递给身边的人,走到段长明身后,低头道: “段大人说得有理。” 人群被衙役四散赶开,段长明抬脚先行,赵树人恶狠狠地盯着李一水,然后小声说了句什么,李一水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回头一挥手,便招了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来,尾随着刚刚那老妇人去了。 不过他们没有看到,段长明的随行侍卫中,有一人悄悄地落了单,也跟着那人去了。 一行人在镇中边走边看,也是用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李一水说百花镇只有四十几户,可是沿途看来却不止这个数,只不过多数人家都是房门紧闭,似乎没有人住着。 段长明开口问道: “这镇中的房子少说也有一百,你这四十几户是怎么算的?” 李一水赶紧答道: “许多都是人走了,只剩房屋而已。” “空房还不显破落,倒是少见啊。” “回大人,这镇子里的人都是世代住在这的,大家不是亲戚就是好友,所以在的人也会帮着走了的打扫个房子什么的。” “亲友睦邻,民风淳朴,不错。” 李一水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赵树人,见赵树人的脸色也略有缓和,终于觉得自己的心不再高高地悬着了。 将百花镇大略地逛过一遍,除了比临溪镇清净了些,人少了些,段长明目前还未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眼看已到了午时,李一水开口道: “大人们劳累了一上午,不如先用过午饭,稍事休息再继续,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赵树人说: “段大人第一次体察不宜劳累,如此甚好。” 李一水见段长明也没有反对,便遣人先去酒楼招呼,然后他引路往酒楼走去。走着走着,段长明冷不防地开口问了一句: “城郊住着人吗?” “大人,百花镇两面环山一面临水,出了镇子就是官道,城郊不过方寸之地,没有能住人的地方。” 城郊没有人就建不起房屋,若是五年前他们做的事已经转移到了百花镇来,那这地点会在何处呢? 段长明兀自思考着没再说话,几人很快就走到了镇中唯一的酒楼门口,门口不远处坐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一只手拿着个豁了牙的破碗,另一只手拄着根树枝,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嘴里还哼着小曲,惬意得很。 段长明站着看了他半天,问李一水道: “镇中不过二百人,却还有这样的乞丐?” 李一水赶紧解释道: “这老头受过刺激,脑子不清楚,我们给他盖了新房子,还找人专门给他送饭,可他就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四处讨饭,谁也说不听。” 那老乞丐听到有人谈论他,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看了看,很快又面无表情地转了过去。段长明笑了笑说: “能自得其乐就好,何必在乎用什么方式呢?” 接着他状似无意地碰了碰长风的手臂,然后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进了酒楼。 吃过饭后段长明靠着椅子休息了一会儿,等他醒来后便说自己仍然困乏得很,想回去了。赵树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热情万分地护送着他回了临溪镇。待他们走远了,李一水才找了人来,吩咐道: “给陆老爷送信,就说大人已经走了,事情随时能继续。酉时封锁镇子,像往常一样,任何人不得进出。” 那人领命去办事了,李一水长吁了一口气,却仍是心乱如麻。 今天段长明的问话,自己全都是按照昨日陆恒远教的回答的,可是段长明这人可不像是个好糊弄的人,信与不信,恐怕最后的过错都会落在自己身上。况且自己头一次见大官,好多地方都没法从容应对,事情一旦败露,赵树人会不会把账也算在自己头上?若是那样,以赵树人和曹景明的手段…… 李一水皱着眉头往家走,片刻间脑子里就闪过无数念头。 或许,要提前为自己留一条保命之路了。 傍晚时分,段长明静坐在客栈中喝茶,一张字条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杯沿,正是傅亦寒约他晚上去青烟楼。他刚把字条毁了,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紧接着长风就从窗子闪身进了屋来。 长风走到他跟前,低声说: “他们确实派了人要将那老妇人灭口,现在人已经救下来,安置到别处了。” 段长明点点头,问道: “另一个呢?” “已经带来了。” 长风重新从窗子跳出去,很快就揽了一个人又进了屋来。 那人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不满地说: “我就说刚刚一起上来算了,非要费这二遍事。再说了,好好的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段长明起身笑着说: “事态紧急,还请老伯莫要见怪。” 来人正是白天在百花镇酒楼门口见过的那个老乞丐,他顺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立时便腾起了一片灰尘。不过他丝毫不感觉到窘迫,开口道: “你是堂堂大人,老头子我受不起你这样说话,直说吧,把我抓来是做什么的?” 段长明示意长风退下,然后倒了一杯茶放在老乞丐面前。 “老伯如何称呼?” 老乞丐从怀中拿出他那个破碗,自顾自倒了一碗水喝了,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擦了擦嘴,才回答说: “贱民一个,哪有什么称呼,只是祖上留姓,我又在家排行第二,所以年轻时人人都叫我一声孙二哥。” “原来是孙老伯,不如我们坐下叙话可好?” 孙老头往段长明对面一坐,不耐烦地说: “有话快问,别总是文绉绉的,我听不了这个。” 段长明坐下,开口道: “既然孙老伯如此爽快,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孙老伯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孙老头疑惑地看着段长明道: “你这大官好是奇怪,问话不穿官服不坐公堂,明明是你抓我来的,怎么反而让我跟你先说话?” 段长明笑着说: “孙老伯白日里见着我时,曾用手杖轻点地三下,这是一些惯偷召唤同伴的动作,若非有事相告,你怎么会用这方法来引起我的注意?” 孙老头收起面上的表情,平静地说: “你竟然知道。” “我供职大理寺,各色各样的人都见过,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了些。” 孙老头两只手攥在一起,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段长明喃喃地说: “大理寺来的人……看来这次,我没有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