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祖先在发迹之前,在北方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富商,虽说中国由古至今一向推行农本商末政策,但郁家家大业大,且根基稳固,在同行里可是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至清末年间,由于清政府腐败,任由列强宰割,割地赔款,主权受损,眼看着清廷威信一落千丈,孙文先生高举反帝反封建的旗帜,并一手创办的同盟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宗旨。 郁老爷子得知消息,毅然决然投身革命事业。 郁老爷子一生为国为民,十年如一日地为革命事业奔波,救国信念极其坚定。 当然了,老少爷的传统观念比较重,思想也较为老派,对郁桓生的教育也是以自己的老派思想为纲领,企图让儿子的思想在自己的熏陶之下得到升华…… 但郁二少爷其人,自主性比较强,从小就非常有自己的想法,不做那大奸大恶之徒,但也绝不会是那愚忠愚孝之辈。 爱国之心他有,救国的想法他也有,但有时的行事手段就不大令人苟同。 第一个不苟同的就是他的老父亲,郁老爷子。 老爷子一向深仁厚泽,是位彻心彻骨的正人君子,他十分看不惯自己儿子那爱四处拈花惹草到处留情的下流行径,他一气之下跑广州去了,眼不见为净。 郁桓生娶妻那日他因实在抽不开身,没来得及赶回来参加儿子的婚礼,于是修家书一封,让郁桓生好生善待儿媳妇。 没想到郁桓生婚礼第二天就撇下自己妻子跑了,消息一传到郁老爷子耳朵里,老脸实在挂不住,气得手里的一把杵杖快把地面戳出一个窟窿。 郁二少爷虽然有时会犯浑,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得保持仁矜的君子之风,时不时借用文人笔杆,大力倡导“文明,人权,法制”等先进民主思想,得到了一票青年学生的拥戴。 大事面前他也从未出过丝毫差错,郁二少爷做事向来有两手准备,有备无患。 但最近,他手底下的军队里出现问题了。 郁二少爷手底下的士兵有一部分出身草莽,当初剿匪时,郁二少对其“好言相劝”,一番舌灿莲花,在他们权衡利益之后纷纷归顺了他,但土匪终归是土匪,即便是被招安了也是难移本性。 以前他们烧杀抢掠,到了这会儿顶多摘掉了烧杀两个字。 郁二少手底下养了这样一群兵痞,他也很是苦恼。 前阵子他父亲派了个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过来,此人姓李,他正好可以把这群兵痞交给这位李军长,让他重整军纪。 李军长为人刚正不阿,对待手底下的兵向来铁面无私,没几天就将那群毫无纪律性可言的士兵整得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这边李军长刚做了黑脸,转头郁二少那边再唱一出红脸,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果然效果拔群。 但没想到这群兵痞安分没两天,就又现出了丘八本色,这次居然犯到了郁二少的头上来。 …… 这两天郁二少的心情大为爽利,近来也不怎么外出勾搭花花柳柳,得了空就在自家花园里赏花浇水,或在书房里看自己的夫人练字。 倪绾真是诚惶诚恐,提笔悬腕时战战兢兢,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忽然修身养性,闲居在家了,只是他在这里她无法集中精神,反倒影响她练字。 她才写了一会儿就搁笔了,郁桓生以为她写好了字,利利索索地从榻上坐起来,走到书桌旁,一眼瞧见上面才写了两个字。 他说:“看来是二爷打扰到绾绾练字了。” 这声绾绾,叫得她心头微微颤动不止。 除了她父亲母亲,以及姑姑和姑丈,再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她以为,也不会再有人这么叫她。 她一时沉浸在思亲的情绪和回忆里出不来,恍恍惚惚的感觉脸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像滴在心头的晨露,她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他把手放下。 倪绾恍惚着,心似钟摆,一晃又一荡,她呐呐开口:“我原本打算出门……” “也好,成日家在屋里待着,人也生出几分霉味,”郁桓生嘴角一丝极淡的笑意,说:“我陪你。” “……” 郁桓生一身墨青色长袍,领子上描着暗纹,而倪绾身上那套旗装是淡青色,一模一样的暗纹,一个清朗爽举,占尽风流,一个灵秀玉润,落落大方。 无论是人还是衣服,都是明明白白的天生一对。 郁桓生陪着倪绾刚走出门口,身后就有人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人是谢秘书,他在书房里找不着他,听管家说二少陪少夫人出门,正往门口去了,他急急忙忙地就往门口跑过来,说:“二爷,李军长找您有事,已经在您办公室里候着了。” 郁桓生点了下脑袋,转头看向身旁的倪绾,正待开口—— 她却先说话了,“二爷的正事要紧,我出门不过是随便逛逛,有平儿陪着就行。” 眼下外头正乱着,郁桓生不放心,明面上点头答应着她,一扭过头就朝周副官撇了下脑袋,示意他偷偷跟着,周副官接到指令,利索地跟了过去。 郁桓生回屋里换了身西装才出门来,去了军部办公室见李军长。 李军长这次是为了之前重整军纪的事情而来,他站在郁桓生面前,报告着昨天夜里发生的变故,“这里面有一帮人由始至终不服管,昨夜出逃似乎是打算重操旧业,不过今早已经让我逮了回来,该如何处置,请二爷定夺。” 郁桓生坐着,略微一想,说:“既然人是李军长捉回来的,该如何处置自然由李军长来决定,我进来事情多,无暇过问,这件事还得劳烦李军长亲自负责。” 被信任的感觉让李军长受到了莫大的鼓励,起先他还客气的推三阻四,见郁二少爷如此坚持,他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 今天的天气很好,很适合出行。 温和的日头洋洋洒洒地眷顾街头巷尾,如此安逸平和,像她记忆中母亲看她时的眼神。 倪绾出门也不是想买什么东西,她就想在街边上随意地逛,听着由远及近的叫卖声,看着人来人往,感觉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而不是只会躲在书房里练字的少夫人。 不过街上人一多就害苦了周副官,跟近了容易被发现,跟远了又怕把人给跟丢了,他只得上蹿下跳跟猴似的,确保前面的二少夫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但是今天街上的人实在是多得有些不可理喻,他跳起来刚落地就被前面过来的人接二连三地往后撞,撞得他晕晕乎乎,等他再看时,发现他把少夫人跟丢了…… 倪绾路过一个卖纸灯笼的摊位时,双脚不由停了下来。 而周副官就这么两眼拉直,不看旁边只管往前面惊惶张望,于是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 中秋节快到了。 以往中秋佳节,姑姑会亲手给她做一个纸灯笼,每年都不同样式,等中秋那天晚上,她将灯笼点上蜡烛,挂在门前,看上去比吊在檐廊上的琉璃灯笼还漂亮。 倪绾伸手拿了一个兔子模样的,兔子身上还写了个红色的福字。 摊贩见她似乎很喜欢,赶紧为自己的灯笼美言了几句,这手工如何如何复杂,这灯笼如何如何精美,又如何如何衬夫人脱俗的气质。 平儿赶紧把灯笼的钱递了过去,说:“行了行了,再夸就把我们少夫人夸上天了,她提着兔子灯奔月去,我可怎么办?” 摊贩拿了钱,笑呵呵说:“这位小姐儿说话可真有趣。” 倪绾拿着兔子灯笑了笑,正打算往前走,迎面就看见了两个穿军服的士兵,正贼眉鼠眼地盯着她看,那两人还互相对视一眼,再看过来时,脸上已经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她面色沉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里提着灯笼就想经过,平儿也害怕,拉着倪绾往旁边走,想躲开这两人。 没想到这两人双脚一跨就挡在了她们面前,手伸过来就想一亲芳泽。 平儿眼明手快地将倪绾往后面一拉,张嘴就骂:“没眼的下作东西!光天化日竟敢做出如此无耻行径,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这是谁!” 两个士兵是越挨骂,心里越感到得劲,于是笑容愈发地下流,四只眼睛在倪绾和平儿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似乎实在盘算着从哪处下手。 倪绾默不吭声,拉着平儿转了个方向打算往回走时,其中一个迅速跑了过来挡住她们的去路,将她们一前一后地围着。 平儿又气又怕,浑身发抖,说:“你们知道我们少夫人是谁么?是郁府二少爷的夫人!” 听到这话,两个士兵都楞了一下,一前一后又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说:“原来是郁少夫人?” 听到这语气,平儿稍微放下心来,哼道:“现在知道了,趁早滚还来得及,不然……” “不然怎么样?”前面的士兵又笑了,“二爷的夫人又怎么样?谁不知这郁少夫人在二爷眼里可什么都不是,扔在家里头当个摆设都嫌碍地方。” 话说完,一前一后两个士兵笑得不言而喻似的。 平儿被震惊得哑口无言,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如此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 倪绾压住心底的惊惧,尽量用平静且冷淡的口吻说道:“两位兄弟,我在二爷眼里如何不是,大小也是他明媒正娶,正正经经拜过堂娶进门的夫人,郁家的二少奶奶,二爷为人如何,想必两位心里比我有数,若是有人胆敢打他夫人的主意,等于下他的面子,二爷绝不善罢甘休,与他作对的后果两位怕是承担不起,两位莫不是色迷心窍,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两个士兵用眼神交流着,神色意味不明,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似乎并不想这么容易就放她们两个离开。 倪绾想趁他们不注意时,拉着平儿离开,没想到那两人十分警惕,再次挡住他们,同时过来一人抓住一个,拉扯着她们要往旁边的胡同去。 其中一个说:“少夫人,这事儿不怪我们,要怪就怪那位李军长,什么重整军纪?就是借着重整军纪的由头变着法地折磨我们,我们以前是土匪,后来还给北洋政府卖过命,承蒙二爷看得起,还愿意收留我们……” 倪绾一边挣扎着,一边问:“既然这样,那你们这又是做什么?” 这时,两人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倪绾和平儿拖进了一条胡同里。 “之前我们确实以为是这样!”抓着平儿那个恶狠狠说道:“可是李军长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他妈就是郁桓生授意的!他看不起我们,不信任我们,但又不能明目张胆的除掉我们!为了保持他一贯伪君子的面孔,假惺惺劝我们归降,现在时机到了就想一网打尽!” “我们二爷岂是这般!”平儿气急了就反唇相讥:“我先早就听说过你们了!进了军部却不收敛劣性好好当兵,在二爷眼皮底下还干那些欺男霸女的下流勾当!二爷不整治你们才是笑话!” 那士兵气得扬手抽了一巴掌过去,“臭丫头嘴巴挺厉害啊!不愧是郁府里出来的,这么向着郁桓生?你是不是背着你少夫人早跟他偷来暗去的了?” 平儿啐了他一口,“呸!不要脸东西!” 那士兵抹了把脸,表情阴恻恻的,抬起手用足了力气打过去,掌心还没落下去就先被人一巴掌摔在了脸上,不仅如此,他受了那一巴掌之后,居然没站稳,人往后面倒,撞在了胡同对面的那道墙上,撞得他头昏脑涨,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一摸,发现鼻子嘴巴流血了,还有脸颊,出现了五道爪印。 抓住倪绾的士兵一见这情况,立马掏出枪来对准胡同口的人,还没来得及开枪,脸上又是同样的一巴掌,五道爪印立现,打得他眼冒金星,随时要晕死过去。 平儿先过去把倪绾扶了过来,赶紧往胡同口跑,边跑边惊喜叫道:“笏师父!” 笏九今天是出来街上乱晃的,其实他几乎每天都会出来瞎晃悠,那郁府看起来富丽堂皇,但也实在是无聊透顶,他都快发霉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发霉之前,找到回去的办法。 他身上揣着一袋钱,是他厚着脸皮跟老管家要的。 好吧其实他根本就有没有脸皮…… 他边走边看,边看边买东西,忽然瞧见前面居然发生了当街强抢民女的戏码!感谢老天爷,他浑身骨头发痒正想找点乐子耍一耍。 于是他怒气冲冲,正义凛然地跟了过来,看都不看一眼就见义勇为,出手相救,打了那臭不要脸的恶霸一掌,他热血沸腾,已经尽力控制着力道了,不然那小子整个脑袋都会让他掀翻。 倪绾平复着受惊的情绪,说:“多谢笏师父出手相救。” 笏九对倪归绾是颇有些好感的,所以对着眼前的这个倪绾,他也不禁生出了两分怜香惜玉之情,“少夫人客气了,我在贵府叨扰多日,贵府依然以礼相待,今天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倪绾和笏九刚走出胡同口,前面周副官终于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周副官一过来,一张脸煞白煞白,刚才跟丢了少夫人之后被自己各种猜想给吓得魂飞魄散的惊恐还没散去,他紧张问道:“少夫人,你没事吧?” 平儿忽然开口,“周副官来的正好,刚才有两个没眼的东西想欺负我跟少夫人,你跟我过来。”说着就带着周副官又进了胡同口。 那两人还在昏迷状态。 周副官一看这身军服,气得想拔枪就地解决了这俩! 倪绾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回去的路上一再谢过笏九,进了府之后,她又感谢了一番:“今天多亏了笏师父,不然倪绾都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倪绾感激不尽,笏师父胸怀仁义,是个性情中人,想来金银等阿堵物是入不了笏师父的眼的,倪绾实在无以为报。” 笏九心底软绵绵的,软乎乎的,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旁边有个人先开口了—— “举手之劳而已,我们在府上白吃白喝这么多日子,实在不敢再担少夫人如此厚礼。” 笏九眼神尖锐地瞪了一眼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桃李,跟着对着倪绾笑眯眯道:“是啊,我师妹饭量大的吓人,给贵府添了不少麻烦,今天这件事实在不敢邀功。” 倪绾笑笑,只当他们感情好在开玩笑,跟着又说了两句才走的。 桃李说:“这下,咱们可以在郁府多待一些时间,这是你的功劳。” 笏九哼一声,转身回院子里。 江墨和蔺傒文屋子里偶尔说两句闲话,说着说着便提及郁垒心结的事情。 蔺傒文提着茶壶一边添着茶水,一边说道:“郁垒的心结源自于他对上一世的缺憾,对他夫人的缺憾。”他给她倒了一茶盏,再给自己倒。 江墨问:“他想弥补?” “缺憾之所以叫缺憾,是因为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蔺傒文望着院子里白花花的日光,道:“所谓弥补,终归是痴人说梦。” “……所以,他想在幻境里面弥补。”江墨小声说道:“他想弥补些什么?” 笏九走了进来,接了句:“不管他想弥补些什么,都是一厢情愿,这里是幻境,即便让他遂了弥补的心愿,最后他也不得不面对既成的事实。” 蔺傒文又拿起了那本诗集,说:“一旦有机会实现执迷不悟,谁不想一意孤行?” 江墨看了他一眼,打趣道:“蔺先生也有执迷不悟的时候?” 闻言,蔺傒文微微晃神,跟着才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