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得空的时候就会在这偌大的郁府里头转悠。 其实她除了三餐和睡觉的时间,其他时候都是有空的,闲的发慌。她逛郁府除了打发时间以外,有一部分目的是想找机会跟郁少夫人搭上几句话,彼此熟悉起来。 毕竟如果他们想要离开这里,郁桓生和他夫人是关键因素。 蔺傒文没事就拿着本书在看,对眼下的处境不慌不忙,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态度,或者说……随遇而安? 他看的是古诗,喝的是淡茶,脸上戴着银框眼镜,身上穿着白衬衫西装裤,大多数沉默着,神情淡和,翻书和喝茶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慢条斯理。 远远看过去,确实颇像民国时期的谦谦公子。 桃李一有空就会拿着一块涂有朱砂符篆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擦自己的桃木剑,木质的剑身被她擦得质感十足,乍一眼看过去,会以为那是一把铁剑。 而笏九一天到晚坐不住,这会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江墨在郁府里的某段游廊闲晃的时候,隐约听见一阵清脆空灵的戏曲唱腔,似乎是从远处慢悠悠地飘来,她四处看了看,感觉是从对面游廊传过来的。她沿着游廊往对面走过去,而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前面有个月洞门,她靠近之后,可以确定声音就是从里面传了出来。 月洞门前是一面湖,湖边种着柳树,往湖的左边看过去是一排屋子,屋门口是檐廊,檐廊上有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女人跟前又站着个小女孩。 那段戏就是小女孩唱出来的。 小女孩似乎唱的让她很满意,她笑着不知道对小女孩说了什么,跟着就让平儿进屋取了一本书出来递给女孩,小女孩拿着书鞠了躬,转过身来准备走的时候,忽然看见站在月洞门前的江墨,有点犯怵地站在了原地不动了。 江墨心里飘过三十米长的省略号…… 这孩子在外面的世界一看见她就不敢靠近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正邪不两立,怎么在这里也视她如虎? 倪绾也发现了她,站起来笑着喊道:“沈小姐怎么在这里?” 江墨厚着脸皮停留了这么久不走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于是她擅作主张地走近前去,边走边说道:“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唱戏,觉得声音清澈动人,实在悦耳,我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过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说着,人已经走上了檐廊,站到了她们跟前。 倪绾一双手搭在小女孩瘦弱的肩膀上,说:“是莺儿唱的,她很聪明,我才教过她两三遍她就记住了,而且唱的很好。” 江墨看了莺儿一眼,笑笑地问:“我刚才听,你唱的是《牡丹亭》?” “沈小姐也爱听昆曲?”倪绾似乎很高兴,有一种找到同好的喜悦。 “因是我父亲的喜好,我自小耳濡目染,渐渐的也就略能听懂一二。”江墨说的算实话,她不会唱,唱出来也是哼哼唧唧的并不动人,但听懂却不难。 倪绾对小女孩说:“莺儿先回去,明儿再来。” 莺儿点点头,抱着一本蓝皮的线装书跑了。 倪绾让江墨进屋去坐,又让平儿沏茶来,江墨跟着跨过门槛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四周,首先看到的是摆在中间的一张圆形案几以及几张木椅,屋子左右两侧各有一座折叠屏风将里外屋分隔开来。 这屋子应该就是郁桓生和倪绾的卧房。 江墨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挺好奇的,她在外面听过一些流言,说郁二少对自己的夫人不上心。 只是,如果不上心,那又为什么要娶? 平儿沏了一壶茶提进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跟着就出去了。 倪绾说:“儿时教我读书练字的先生也喜欢听戏,尤其喜欢昆曲,他只肯偶尔教我唱两句,他说女孩子家家,能把一样学精已经很好了,多了反而会让人浮躁,影响正经功课。可他越是这样,就越吊人胃口。” 她的一颦一笑皆是温温柔柔的小女儿姿态,跟捉六尾的那晚上判若两人。 江墨记得,外面的人说郁二少也是个爱听戏的人,他的相好之一就是个名伶,连回北平的那一夜都不回府,而是会了相好。 只是这位郁少夫人似乎并没受到太多的影响,或者是有苦却闷在心里。 郁桓生似乎很忙,每日早出晚归,不知道是真在办公还是假公济私,总之见不着人影。 江墨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笏九这两天也总往外跑,总算打听清楚了眼下的时局。 “北方这边是军阀混战,乱了套了,南方那边国民政府正在悄悄地创设国民革命军,”笏九一边喝着冷了的茶水,一边说:“按照历史的走向,估计离北伐也不远了。” 江墨沉默下来想了想,国民革命军是于1925年7月份成立的,孙文先生已经离世,而这时候北平的政权还控制在奉系首领的手里。 北伐是1926年6月份开始。 但是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是民国初年,大概是在1914年到1916年之间,难道才短短几个日头,这里就已经一晃过了十年时间? 她说:“看来幻境里的时间年序确实混乱。” 蔺傒文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这里面发生的一些事,以及事件所对应的时间,不一定非得要衔接上你我的认知。” 江墨微愣,“你的意思是,这些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和现实世界里不一致?” 蔺傒文应道:“嗯,我说过,这里面发生的一些事件会随着某个人的主观意识而产生微妙的变化,一个人的意识不一定会根据历史走向而展开,而是他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桃李问:“可是,打听这些跟我们找出离开这里的办法有什么关系?” 笏九耸肩,指指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说:“你们蔺先生让我去打听的。” 蔺傒文手里拿着本王摩诘的诗集,这几天他一直在看这个,这会子他又抬起头来,说:“没什么关系,我看他挺闲的,给他找点事情做。” 江墨想说你也挺闲的,但是一见他手里的书,也就不说话了。 她记得蔺傒文说过,郁桓生的父亲在国民政府那边身居要职,民国革命军创立初期,他父亲很忙,估计他在这边要里应外合,应该也闲不下来,所以这几天他有可能确实在办正事。 …… 晚上,郁桓生从外面回来时已经快过亥时,他先去了书房。 之前他父亲在南方那边指派了一个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军人过来给他,说是配合他这边的工作,据说这人在校期间表现优异,是个全方位都相当出色的高材生,他这里正缺一个左右手,于是任用了。 也是挺赶巧,这阵子他这边出了点情况。 前段时间他有一批军火要南下,安排已是极尽谨慎,但途中还是出了岔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得调查个清楚,他顺势地就将这个任务派给了他。 这人的军人派头十足,手底下的军队也都称得上出色,但此人刚正归刚正,偏偏是个榆木脑袋,办事情的时候就跟一块千年老冰块一样顽固不化,到最后还得他亲自出马。 书房里,郁桓生走到桌案后面坐下,闭着眼揉了揉眉心,然后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个书房他不常用,他有办公室,通常他都呆在办公室里头,办公或者打发时间,听底下的人说,他的夫人经常会过来练练字看看书。 郁桓生四处看了看,在书桌旁边发现了个纸筒,里面几乎插满了纸卷,有些用一根细绳子固定住,有些就这么随意地卷了起来放着。 他过去随便抽了一卷起来,再放到桌上慢慢展开—— 上面书道: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郁桓生一字一句念过去,内容是《齐物论》里面其中的一段。 字迹雍容而疏朗,端庄且生动,是颜楷,他记得她幼时的先生就是拿了颜勤礼碑的拓本教她练字,是拿来给她打基础用的,没想到她现在练字时还练这个。 她十年如一日,始终如一,可谓赤子其人。 这样好的女孩,却偏偏糟蹋在了他的手里。 郁桓生把纸张重新卷起来,放回了纸筒里。 睡梦中,倪绾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床上多了个人,意识还混沌着,眼睛却先睁开了。 屋子里还是暗的,窗户开了一道缝,清水一样的月光懒洋洋地淌在窗台上。 倪绾盯着微弱的光线怔了怔,猛一下反应过来,往旁边看过去,果然看见身边躺着郁桓生。 这是她第一次在半夜里醒过来,并且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在旁边,以前她熟睡过去,他半夜里回来过又出门,期间她一点知觉也没有。 倪绾以为他睡着了,不想这时他却开口。 他问:“怎么醒了?” 她脑子混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又说:“是我吵醒你了?” 倪绾觉得不能再沉默,想也不想就回了句:“是二爷今夜回来的早。” 话刚说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话听起来……像埋怨他以往回来得迟…… 就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以前也这个时候回来,早么?”郁桓生说话时隐约的笑意,在黑暗中尤其明显,似乎打着旋钻进了她耳朵里。 “那是我算错时间了……”倪绾回完这句话,心里更惊的不得了。 她说这话,不就印证了前面的“埋怨”?她从来没有算过他回来的时间,刚才那话说的,就好像她真的夜夜苦等着他一样。 其实发现他躺在身边时,她有些紧张,所以刚才说话时思维就被打乱了。 果然,郁桓生听完,轻轻笑着说:“是我疏忽了,每晚让夫人久等,我很不好意思。” 这种情况,她承认也不是,否认就更加不是。 “二爷不必……我并没有……其、其实……”倪绾颇为尴尬,说话语无伦次。 “我记得你姑姑喊你——”郁桓生忽然开口,奇妙地转了个话题,“喊你绾绾。” 倪绾想起姑姑,心底一瞬就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更多的是想念,她“嗯”一声,以为他接下来还有什么话,没想到他这就安静下来,似乎在培养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