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傒文说,郁垒上辈子的名字就叫郁桓生,他夫人就是这个郁少夫人倪绾,也是后来的倪归绾,但是这两人上一世发生过什么事,他不清楚。 江墨挺想见一见那位郁少夫人的,但那少夫人二门不迈,足不出户,晚上用餐也没见她出来,郁桓生只说她昨夜里受惊过度,不宜见客。 笏九装模作样地列了一个清单出来,饭后把它交给老管家,让他把单子上面的东西准备齐全,今晚他要开坛作法,捉拿六尾妖狐! 天黑之后,笏九和桃李在讨论今夜子时要如何骗过郁桓生的计划,笏九给自己编造了一段剧情饱满,情节跌宕起伏的身世,让桃李一票否决了。 桃李的原话是这样的,“越简单越有说服力,复杂只会多生枝节。” 江墨站在门口望了望夜空,转过来问:“现在是几点?” 笏九想也不想就回答:“戌时。” 戌时。 晚上八点左右。 到子时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 过来这里之后,江墨确实感受到了诗里面说的“从前慢”,在娱乐项目缺乏的年代里,一切事物都放慢了脚步,日头由东升至西下,车马由东头向西头,叫卖声由街头到巷尾,所见所闻真真切切。 蔺傒文倒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便是在幻境外面的那个时代里,他的生活也并不丰富,看过的书翻来覆去重复地看,他的生命长期处于静谧与思念的两番局面交替。 他的日子太漫长,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目前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江墨感觉旁边来了个人,她微微侧了下脸,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问:“蔺先生,唐瑶的案子怎么样了?” 蔺傒文没想到她还会问起这个,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一个人生前作恶或行善,不管是有心无心,功德簿都会一笔一笔记录在案,作恶者只有付出同等的代价,劣迹才会被勾销,但勾销不等于抹除。唐瑶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判官自有定夺,这件事不归我管。” 付出同等的代价…… 江墨想起了那个被褪去了人皮又丧失了人性,变得犹如魍魉一般的怪物,又小声问道:“那唐瑶的母亲怎么样了?” “那二十四只鬼魂已经从她体内完整地抽离出来,但她自己的三魂七魄却被啃噬得支离破碎,即便下一世投入人道,也注定无法成为一个体智健全的人。”蔺傒文说话的语调一向波澜不惊,这次也一样用十分平淡的口吻道出了事实。 江墨觉得这样的变化实在是太奇怪,也太无奈,“她会一直这样么?” 蔺傒文望着院子里清水一样的月色,说:“看造化,人的福分并非凭空得来。” 像他和她,都需要造化。 今晚子时一到,老管家过来请几位师父,“所有东西已经在堂屋前备下了,就等几位师父过去作法捉妖。” 笏九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白色道袍,道袍后面绣着个阴阳鱼,宽大的袖口以水蓝色收边,袖边描着白色云纹,做工还挺精致。 夜风一吹,撩开道袍的下摆,更加显得他装模作样…… 原本以为,今夜捉妖大会,应该引起重视,堂屋门前的庭院里确实围了一圈人,但独独不见主人翁,一府之主,郁二少爷。 这会儿,郁少夫人也才慢慢地现身,由平儿扶着出来。 江墨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郁桓生的身影,这个时候他去哪了? 老管家提醒道:“几位师父,可以开始了。” 桃李问:“你们少爷怎么没有过来?” 管家被这么一问,像被一口白饭卡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来,老脸带着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少夫人,含糊其辞道:“我们二爷他……临时有事。” 这时不知道谁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管家扭头看过去才知道是平儿,因为她的不高兴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脸上,大家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也不好找借口。 江墨瞬间明白过来,她想起在她和蔺先生来郁府之前,在茶楼里听到外人对郁家二少爷的言三语四,提到他生性风流的一面,不过白天里见他言语之间对自己的夫人尽是爱惜,她还以为真是那么一回事…… 倪绾倒是面不改色,轻轻柔柔的嗓音响起来,“二爷向来公务缠身,忙起来如何也脱不开身也是常有的事,这点小事不必叨扰他,几位师父,咱们开始吧。” “小事?”笏九小声对着江墨说嗤笑:“那之前那么兴师动众地广招能人异士是做给外人看的?起了头怎么也得亲自结个尾再跑。” 江墨觉得,那个时候郁垒之所以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倪归绾而不敢上前一步,一定是他上辈子自己作出来的…… 他们讨论过了,今晚由桃李开坛作法,毕竟这确实是她的本职工作。 为了不把真正的各路鬼神给招来,桃李作法只是随意地走个形式,手上食中两指夹着张天师符,自行燃火,然后她闭上眼睛念了句口诀: 天清地宁,阴阳交并。 罡神受敕,佐天行刑。 杳杳冥冥,甲乙丙丁。 庚辛壬癸,八大天丁。 追問妖邪,立便通名。 吾今召汝,疾速降臨。 …… 众人屏息凝神,互相挤靠成一堆,几十双眼睛战战兢兢地盯着上空。 平儿也有些害怕,身子缩在了倪绾身后,眼睛四处乱飘,生怕那六尾妖狐从自己身后蹿出来。 江墨安安静静地等着笏九应召现身,笏九没有给她和蔺傒文安排出场的戏份,所以今晚她和蔺傒文也只是当个旁观客而已。 当笏九的六条尾巴在半空中化为狐妖现形,众人仰着脑袋紧紧盯着黑夜里的六尾狐时,江墨因为觉得无聊,所以没去参观,眼睛乱瞟时,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了一张诡异的人脸…… 江墨心底一惊,眼睛再次看过去时才发现是老管家肩膀上靠着一个脑袋,由于光线不足,乍一眼她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现在看来倒像是个小孩,老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了一个小女孩。 但那孩子,让江墨觉得眼熟。 笏九说:“我本是青丘九尾天狐一族,生来便通晓天命,因而我心性潇洒不羁,不为世情所惑……三千年前,渭河一带连日大雨,使得人间洪水泛滥,民不聊生,我九尾一族一向慈悲为怀,不忍世人受苦受难,因此我自愿割舍三尾,化为三艘大船……” 底下一干人等听了不禁大为动容,有感而泣,一致觉得这哪里是狐妖,这分明就是一个胸怀大仁大义的狐仙大人啊! 桃李心下不觉来气,明明她已经把这一段台词给否决删除了,这时候六尾还拿它出来做什么?她现在只想把六尾处之而后快。 江墨的注意力终于被拉了回来,听完也不禁脑门冒汗,简简单单的除个妖而已,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前情回顾么? 而作为亲手斩去笏九三尾的蔺傒文,对于这一出戏只以由始至终的沉默来表示他的旁观态度,内心有无数个省略号飘然而至。 最后桃李实在受不了他的戏份太多,桃木剑拿在手里耍了个花招,打花了狐狸眼,跟着她趁其不备将桃木剑往空中一扬,一剑劈中了九尾的百会穴。 笏九猝不及防,咧嘴“咦——”了一声,两眼一翻,形神俱灭,烟消云散…… 底下一干人等重重地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交替出场。 狐仙大人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桃李师父实在心狠手辣! 桃李默不作声,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说:“狐妖已除,今晚各位安心歇息。” 老管家把背上的小孩放下,此时仍心有余悸,浑身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多……多谢桃李师父。” 笏九已经将六根尾巴收了回来,台词没有念完,他的人格魅力还没有完全彰显出来,所以此刻他心里不大爽快,一把折扇噗嗤噗嗤猛摇,扇骨都快被他摇断了。 江墨站在他旁边,头发让他那边的一阵风给吹得直往脸上招呼。 倪绾亲自过来谢过他们,江墨拨开脸上的头发,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确实跟倪归绾一模一样,音容笑貌,如出一辙。 众人散的时候,江墨指着被老管家牵着走开的小孩,说:“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那只灵的化身?” “是她。”蔺傒文说道。 江墨惊讶地看着他,“你早发现了?” 他微微点头,“中午进府的时候,我在不远处的游廊里见过她。” 桃李听说了之后,只问:“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如果这里的郁桓生不是郁垒,倪绾也不是倪归绾,那咱们去哪里找他们?” 笏九终于感觉到手酸,不摇扇子了,说:“咱们进入幻境,却偏偏是进入了郁垒上一世生活的那个年代,偏偏碰上的是他们的上辈子,这里面自有它的道理,至少咱们暂时没办法离开这里。” 桃李忽然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光辉。 笏九后脑勺冒汗,“……干什么?” 桃李说:“难得,你的智商发挥了点作用。” 江墨也感到奇怪。 为什么幻境里偏偏是郁垒和倪归绾的上一世? 那个八卦阵到底是谁布下的? 目的是什么? 清风徐徐而来,把江墨的裙子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蔺傒文说道:“我说过,镜由心生。这里是幻境,不是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世界,这里面的某一部分事实,会随着某个相关者内心的所感所念而产生变化,是死是生,全凭他的一念。” 江墨问:“某个相关者?是指郁先生?” 笏九震惊了,“你的意思是咱们的生死全掌握在了郁垒手里?” 桃李皱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他想干什么,他迷失幻境,身不由己,”蔺傒文低声说:“他有心结,要是他能趁着这个机会解开多年困惑,也算他有造化。” “他迷失幻境了?”江墨惊讶道。 蔺傒文双手揣在西裤的兜里,说:“我也是才想起来,八卦阵的八扇门各自有不同作用,生门虽为吉门,但也因涉足者主观意识的变化而潜伏杀机,或死或生,全凭一念。” 江墨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开了,解开心结,那么我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但如果他困心困情,也会连累我们也陷入危机?” 蔺傒文点头,“这里的一部分人和事,也是由他的主观意识产生。” 笏九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猛摇扇子,脑门的青筋直抽抽,他实在是蛋疼得可以,想他纵横妖界三千多年,还没有被谁掌控住生杀大权的时候! 这下,桃李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不过也是那只默默的凝重。 …… 因为不知道哪天就猝不及防地呜呼了,所以笏九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当做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来挥霍,第二天他就找上老管家。 他说:“昨晚为了抓住那六尾狐妖,本大师可谓费了九牛九虎之力,现在元气大伤,有劳管家,吩咐厨房给我做一顿美味佳肴,我好补一补身子。” 老管家慢吞吞地想了一想,说:“可是我记得昨晚就是桃李师父把那狐妖给降服的,好像……好像……”没你什么事儿啊! 后半句他出于良好的修养,不敢说出口。 但是笏九很神奇地就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音,笑笑道:“老管家有所不知,昨天夜里要不是有我坐镇,只靠我桃李师妹一人之力,那断不能降服那无所不能的六尾狐妖滴~” 老管家将信将疑,反正他也不懂这些个,笏师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他点点头,说:“好好好,老夫这就去吩咐厨房,给几位师父备下一桌上好的酒菜,好补补身子。” 笏九满意地点了点头。 …… 郁桓生昨天夜里过了子时才回来。 他回来之后,简单问了下面的人法事做的如何,听说那六尾狐已被降服,便不再说什么,只随便洗漱一番,摸着黑进了屋,接着暗淡的月光,瞧见床上的人已经熟睡。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也不拉被子,就这么合衣睡下。 第二天早早起了床,不惊扰床上的人,出门之前他还吩咐管家好生招待几位师父,让他们多留几日就又出门去了。 倪绾早上起来,也是听见底下的人说了才知道他昨天夜里回来过,她没说什么,吃了早饭就待在了书房闷声不吭地里练字。 平儿生着闷气,少夫人如今连大门都不敢跨出一步,就怕再听见那些风言风语,她又气二少不懂怜取眼前人,只爱外面那些个俗媚女子,而不爱惜少夫人这朵清水芙蓉。 倪绾见她心情不好,也不去招惹她,只做自己的事。 字是越写越有心得了,反而日子却没活明白,连嫁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都没来得及弄清楚就被赶鸭子上架,她稀里糊涂的远嫁,到现在她对他还是没琢磨清楚。 其实也没关系,她前半生被人塞来塞去,都是为了能活命,偶尔她会想起父母,想起在姑姑和姑丈家里的那些日子,慢慢地就会生出一种渴望,没了父母,她还有姑姑,等哪天空了,她就回姑姑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