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逗看着苏晨整日地披星戴月,以一种要住在公司的节奏,痛心疾首道:“都说城市空巢青年需要人群需要社会交际,我看不然,你呀就需要休息,一次彻彻底底的休息。” 回家前,逗逗妈妈寄来的两箱吃的,终于在千盼万盼中抵达了。 两个月前,京内某区某处物流仓库爆出丑闻,于是全市快递业面临整顿,一时间京内包裹的派送速度竟随了大北京的交通,蜗速。 “我还在担心,能不能在食品保质期前送到呢。”逗逗拆包裹时如释重负。 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苏晨在食品堆里仔细翻了翻,很多非真空包装的小零食保质期的确不长。她把所有食品小袋按照时间顺序排好,“逗逗,先从这头吃起,从左到右,无一遗漏。最右边是你收假回来还能吃的。” 逗逗一言难尽:“……” 逗逗起身,往她怀里扒拉了一堆:“你给你同事拿点吧,我过两天也先回去了,这么多吃不完的。” 有点为难,苏晨的同事十个已经走了八个了,无奈道:“那你怎么不跟阿姨说别寄了呢?” 逗逗摊手,“你以为我没说?我说我在网上也能买,我妈说网上的和家里的能比吗?他们一直觉得我在北京过得很可怜,整天吃不到肉,也没有新鲜水果……反正哪儿都没有家好就是了。” “也是这次赶巧了,要是早到两个月,一切都好说。我又不可能带回家……为了不让她担心,我早跟她说快递已经到了,还说快吃完了……” 苏晨噗嗤笑了,心有戚戚焉。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妈妈一直觉得女儿在外头一定吃不好睡不暖,全世界除了家哪里都危险…… 苏晨给同事送零食,才从同事口中得知技术部的赵总辞职创业去了。 不过本来就不同属一个部门,后知后觉在所难免。 本来公司里旧人走新人来,挺寻常,而且这年头有点想法的都去创个业,流行趋势,尤其是互联网行业,前赴后继,一批批新公司成立,或欣欣向荣,或苟延残喘,或壮烈牺牲,此消彼长,从未停歇。世界走得很急很快,系统一周一更新,应用一月一迭代,苏晨已是见怪不怪了。 但一想起他那时和梁晖一起出现,且交情匪浅的样子,苏晨禁不住又想这件事梁晖有没有得知? 不过她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自从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后,都没有怎么联系,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好像脱离了某个特定的环境,比如那场婚礼、那个宴会厅,两人的确没什么可讲的。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苏晨甚至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哪儿,住哪儿,都有些什么朋友……她才发现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本来,如果不是赶巧见到了苏晨,梁晖也打算拐几个弯问玉米要联系方式,也不介意他们会怎么看怎么想了,而现在联系上了,梁晖反而心生怯意……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发觉自己真不像个男人…… 两人重新提起话题是因为赵永波。 周六晚上,苏晨终于寻到了话头,思来想去,给梁晖发消息:“赵总辞职了你知道吗?” 梁晖和赵永波一个办公室,苏晨给他发消息时,他和公司里所有人一样还在加班。 梁晖抬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手指回道:“嗯,我就在他的新公司。” 原来如此…… 苏晨惊奇:“哇,你是初创团队成员,那以后就是公司元老了?” 好像可以这么理解,梁晖笑,回:“元老也是打工的。” 苏晨无所谓:“老板也打工,给他自己打工。” 梁晖点点头,有点道理,创业失败的膈应到目前已经影响渐微了。 苏晨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对了,你平时喜欢吃什么零食?” 他不吃零食,但忽然又有了兴趣,挑眉:“都有什么?” 苏晨看着这几个字,脑海里仿佛回荡着他懒散随意的声调。苏晨笑得莫名其妙,隐隐地,偷偷地。她回道:“我每样给你拿点。” 正好这时,逗逗端着晚饭水煮蛋和水煮白菜路过,这是她雷劈不动的固定食谱。 她见苏晨对着手机傻笑,说:“我原先以为你只是睡眠问题,现在看来连精神都值得怀疑了……你最近不对劲哦。” 苏晨白她一眼,嫌弃:“你就不能把蛋煮得熟一些吗?” 那蛋黄水一般在流动,蛋清也仿佛在摇摇曳曳着,实在可怕,那跟直接敲开的鲜蛋有啥区别?苏晨像受冷了般,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没听说吗?好蛋一分半。”健身兼营养专家逗逗权威道。 苏晨理解无能:“你干脆吃生的得了,还省得开火。” 看到她披上外套,背上包,逗逗奇怪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她:“你这是要去哪儿?别跟我说你要去加班,加班会成精的,你造吗?” 苏晨狡黠:“我是去,帮你解决后顾之忧的。”话尾音调微微上扬。 苏晨照着梁晖给的地址,拿出手机查了线路,公交有直达的,她犹豫……还是走向了地铁站。 下了地铁,跟着导航走,不知不觉就晃过了两道过街天桥。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熙熙攘攘,天桥是如此的数量繁多。 苏晨想,天桥本也是一条坦途,直来直往,随着城市越来越拥挤,天桥就被挤离地面,于是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弓着身,又或者那本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路,突然在某个时间点,因为忍无可忍不堪重负,他弯下了腰,从此卑躬屈膝…… 苏晨的思绪像此刻的风一样凌乱,她往桥下俯瞰,大道两旁行道树上已经挂了喜庆的大红灯笼,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正值夜晚,灯笼都亮着,为这座城市增添一抹暖色。 桥下的车流用车水马龙来形容怕是已经不合适。车流在变得稀疏,仿佛上游有一道控制闸门到点放下,使得流量锐减…… 同这种感觉一样,苏晨感觉这座城市在一点点变少,变空,说不清少的究竟除了人、车,还少了什么。 最后留下来的一小部分人,守着更少的东西,苏晨想。 黑夜是另一种光彩,与城市的繁华璀璨交相辉映。万家灯火,苏晨心底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悲悯。 她家那么吵闹的一个家庭,虽说每年春节总过得不尽人意,她却也还是欢喜回家的。那么不回家的人呢?好几年都不回家的人呢?他们心里又是怎样的?举国欢庆之下,是否也感觉过孤单? 即将到达目的地,导航已停止提示。 就在苏晨仰着头,辨别是哪栋大楼时,她看到那个沉浸在夜色中的颀长身影。 那简直是他,走近,果然是他。 他倚靠着大楼转角处的外墙面,手揣在兜里,没点烟也没玩手机,就那么等着。 因为什么也不干,因为太安静,苏晨觉得他身影更加寂寥了,心霎时软得不成形。 她冲他笑笑:“怎么下来了?” 外边多冷啊,零下八、九度是有的。 “怕你迷路。”他说。 “放心,这次坐的可不是你的车。” 小心眼,他看着她,笑了出来。 看到他一个人杵在转角这,又想起自己公司楼下转角总聚集不少老烟枪,苏晨问道:“你抽烟吗?” 他摇头,“戒了。” 记忆由远及近,梁晖回味了几秒钟,那滋味儿真不必生病失恋差多少。 她奇怪:“那你怎么站这儿?” 这里灯光照不进,太暗,险些没发现他。 他笑了:“这里风小。” 刷卡进了公司大楼,灯光辉煌,他这才看到,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格外动人,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在电梯间等候时,他晃了晃手里的黑色双肩包,还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背的那个,问道: “带的什么?” “家乡的一点零食。” 苏晨于是又说起逗逗妈寄快递刚巧碰上点儿背的事。 整个办公地不大,在场不到十人。 几道探询的目光大剌剌地在两人间逡巡流转。 苏晨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又怕他们客气,解释:“朋友送的,太多了,怕吃不完过期。” 众人一点不介意:“早说啊,这里嗷嗷待哺好几口人呢。” “真有口福,有夜宵吃呢。” 几个大男人是真不客气。一阵风卷残云后,什么桂圆芒果干椰丝香蕉干菠萝蜜……都被他们毫无压力地解决了。 苏晨不禁怀疑他们根本就没吃晚饭。 “呀,把老赵给忘了。”不知谁拍了一脑袋,才突然想起来。 “没事,见者有份,没见者没份。谁叫他这个点才出门吃饭。” 苏晨讪讪,没想到赵总在这儿竟然没什么威严呢…… 苏晨见时间差不到了,要走。梁晖想想今天的工作量也够交待了,于是收拾东西一同走去地铁站。 一路上她都很想问: “你今年也不回家吗?”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 在这阖家欢乐的时候,有什么深仇大恨比得上亲情这个更深的羁绊呢? 可转念又想,她以什么身份来劝说呢? 她再如何感同身受,换位思考,本质上都是站在自己角度出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曲解。 梁晖见时间足够,快把人送到小区门口,这才把背包还她。 苏晨劝他:“你回去吧,这儿很安全,没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好人?” 她笑,脸一偏,“谁说你是好人了?” “嗯,那你给坏人送吃的?” 苏晨语塞。她一向简明扼要,这实在不像是她会进行的对话。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大年二十九。” “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我爸妈,没了。”顿了顿又说,“原本还有爷爷奶奶的,走了两年了。” 梁晖看着她,似乎在想说什么好。 不等他说出安慰,苏晨又尽量平静地说:“老人走得很安详,倒下就走了,没受什么折磨。” 那时候她才要大学毕业。苏晨一直跟老人说等她工作之后就能给他们买好多东西,带他们去旅游,让他们享福。可是,都来不及了…… “我后来想起他们,脑海里的都是从小到大我对他们做过的错事,对他们发过的脾气,肠子都悔青了,发现自己真的挺差劲……”出自肺腑的话,苏晨十分艰难才说出口。 梁晖静静听着。 “你知道吗有一次,他们两个做饭,眼花了,味觉也退化了,做的东西很咸……他们还经常忘记自己放过盐了,一道菜总加三、四遍盐……我们家又从来都口味清淡……那天我就很不耐烦,当着他们的面又重新做了一道……是不是挺混账?现在想想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苏晨一开始还能克制,后来就说得旁若无人,声音开始哽咽,喉咙也哽得生疼。苏晨也不知道突然间自己这是怎么了。 “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反而不是他们对我的好,不是。”苏晨摇摇头,眼泪无声,“很奇怪吧?” 这些,苏晨都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也许是黑夜给了她宣泄的力量,又或者是面前的人让她有了倾诉的力气。两年了,那块石头压在心里太久,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妄图以此痛苦来提醒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你说,我当时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怎么能那么坏?” “这不是你的错。”他出声安慰。他知道这悔恨大约源自于她深深的无力感。这样的无力感,他也尝过。 苏晨却在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如果当时我没有对他们生气该多好。” 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蓦地一阵心酸,他上前一步,拭掉她眼尾的泪珠,他突然很想抱抱她,这么想着时他已经身不由己地付诸了行动。 这是个温暖干燥的拥抱,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炭火,明亮干净。 “不怪你。”低沉舒缓的嗓音起了安慰的作用,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好些了吗?” 她回神,觉得自己失了态,有些不好意思。 “上去吧。” 太冷了,他刚才应该早点让她走的,又或许刚刚就不该问。 梁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单元楼。 目光转回到寂静无人的长街,他突然很想抽根烟,才想起自己已经戒了。 和其他同事以及逗逗不同,苏晨一直坚守到法定放假的前一天。 早上出了小区,去地铁站,沿路的早点摊已歇业,只有烤鸭店店长还在兢兢业业地做早训,店员们亢奋地一句一顿地跟着喊口号。 地铁里顿时空荡许多,不少人推着行李箱。 苏晨真切感觉到,这座城市就像秋收割过后的庄稼地,在慢慢变空,同时又在期待来年的拥挤蓬勃。 晚上,她收拾着行李,突然想起还得去趟超市,结果发现超市已经提前半个小时关门。 她只好卷了一堆零食上车。 动荡的、跋涉的归程火车给苏晨带来浓浓的漂泊感。 她在心里默念:再见,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