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回到家,新年就要开始了。 绿色铁皮大门两旁齐整地贴着一副红纸烫金春联,家里近几年有人离世,这春联是今年重又贴上的。 檀香、饭菜的香味以及燃过的鞭炮的刺鼻火|药味混合萦绕在空气中。 以往回家时常见的在路边玩耍的小孩此刻也被唤回家吃饭了。 苏家住在村子里,暗天了,院子里的鸡鸭牲畜都已经赶回笼。 “怎么回来这样晚。”苏母韦兰芝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的苏晨,欣喜之下是小小责备,接过她的行李放在大厅木沙发旁,又问:“怎么不让我到镇上接你去?” 苏晨答道:“碰到咱们村的人了,搭了顺风车。” “到了就好,快洗手吃饭。”苏全盛在里间喊着。 “女儿还没到呢,就慌忙坐进桌子了,有人抢似的,饿死鬼投胎吗?”苏母鄙夷地嗤了一声,她十分看不顺眼苏全盛这副样子,没点为爹的自觉。 苏全盛脸皮厚惯了,何况女儿刚回来,还在高兴关头,先不计较。 连更难听的话,苏晨都听过,当事人都没有翻脸,苏晨也就走到桌边乖乖就坐。 菜品都是每年过年吃的那些,看菜色和尝味道就知道是苏父掌勺。苏母经常斥责丈夫别的不行,只有做菜还过得去。苏晨知道她是在故意贬低了,其实苏父的厨艺着实是不错的,邻里亲戚每逢有个喜事要请客摆席,总少不了苏父帮忙,有苏父在场,主人家就能放下心来。 苏母忙不迭地给苏晨夹这个菜那个菜的,碗里满得快要漫出来。苏晨边吃边打量家里,在心里比较家具摆放和上次见到时有什么不同,或是新添置了什么。苏晨一年多没回家,此刻还有一点陌生感,就像倒时差一样,意识跟印象里的还没有完全接上轨,总觉得哪个地方错了位。 饭桌上的话题从苏晨的工作、生活渐渐转回到这个家。 这个家……有点一言难尽。 本来吃着好好的,说不清是怎么吵起来的,又或者这是迟早的事。就像这间屋子里屡次爆发过的争吵一样,突如其来,毫不讲理。仿若家里到处埋了火|药引线,一个不留神就随手点了某一根。 苏母一如既往地数落着苏父,不知出于亲密还是厌恶,话说得不留情面,说他又如何赌|博败了家产,变卖粮食,农肥没钱买,赌得就剩条裤子了也不知悔改,这个家迟早要完……韦兰芝在女儿面前越说越激动,看样子是想让女儿评理站队或是认清父亲的真实嘴脸。 “晨晨!他要是问你要钱,千万别给,早晚进别人腰包!”这样的嘱咐不下几百次,当面有过,电话里也屡次提到。 苏父不屑,“放心,我就是再穷,也不会问孩子要钱的。” 赌徒的话能信,猪都能上天了,苏母冷笑道:“倒是挺有志气,有胆你就永远别伸手!” 不知道苏父是还没走到山穷水尽,还是他实在拉不下五十多岁的老脸,他还真没跟苏晨要过钱。苏晨也不会直接把钱给家里,一来苏母不会要,二来苏母不愿苏晨把钱给苏父,苏晨总是找机会时不时给家里换个电器,添个家具什么的,或是给二老买点吃的穿的,比直接给钱贴心多了。 两人还在吵着,且愈演愈烈。屋里回荡的多是苏母的声音,苏父有些理亏且平时就不爱多言。苏晨把头埋进饭里,食不知味,动作机械,只觉得耳边音浪一声高过一声,跟竞赛谁喊得更大声、谁更不要脸似的。 苏晨觉得刺耳,可又不觉意外。 苏晨的爸妈极容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围绕的主题无外乎苏父的“嗜赌”、“欠债”、“丢人现眼”等等,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反正是不愁为吵架寻找话头的。 苏父听了半辈子的揶揄讽刺,多难听的话都听得进去,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就嚷吧,巴不得整个村的人都知道,让别人都来听听。” “呵!听见就听见,谁不知道苏家一堆破事?你还知道要脸?没脸没皮不说,还把我们娘俩的脸败尽了!孩子因为你都抬不起头来!你去打听打听,有谁家的爹是你这样的!” 苏家的厨房和村里的大马路就隔了一个院子和一堵墙,那些争吵早被路过的村民听了去。就算没人路过,全村的人也都知道苏家夫妇不合,逢节必吵,三天两头开骂,此时才想到顾脸面未免迟了几十年。 积了半辈子的怨,苏母一逮到机会就不依不饶,苏父也不是一个服软的主,还喝了酒,在女儿面前跌尽了分,沉默至此他即将爆发,于是一时间干戈大动。 你一句我一句,仿佛村里喜宴上的锣鼓,锣响了,于是鼓也紧跟着,震天响。 “你还有脸吃?你摸着良心问问,这个家你有过一丁点贡献吗?整天就知道赌,欠下一屁股债,烂摊子全让我们收拾!女儿的学费还是我去借的!你出过一分一毛吗!自从进了你们苏家,我就没一天好日子过……” 苏母嘴里骂骂咧咧,仍不解恨,看到苏父置若罔闻,竟还能吃得下饭,一想到自己在老苏家受到的委屈吃过的苦,顿时胸口激起一口恶气,不吐不快。 “嚯”地一声,她毫不犹豫探身,把几个菜碟子夺过来,又“啪”一声放在苏父够不到的桌边。这力道竟然还没将盘子震碎。 苏父显然始料未及,夹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一桌子的菜都是他做的,岂有不能动之理!更何况,动气不动菜盘子,怄气也要有分寸,还能不让人吃饭了?! 本就压抑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两道带着怒火的视线隔空交会。苏父豁然腾起。苏晨随即听到摔筷子的声音,接着是摔碗摔盘子。谁都不甘示弱,手就这么动起来的。 换做是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上前劝架的,更何况是这家的亲生女儿,但苏晨只是面不改色地吃完,回到自己房间。 她要等雨过,却知道永远也不会迎来天晴。 她劝了二十多年,却无济于事。她没少为此哭过、埋怨过。他们是什么反应呢?苏父不仅无动于衷,还嘲笑过苏晨:“女娃娃泪窝太浅了,没出息。”而母亲安抚自己还来不及,又哪能安慰苏晨呢? 苏晨也会疲惫,也想破罐子破摔,最后,她只能放任战火自生自灭。 苏晨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想要将门外各种辱骂、踢打、诅咒挡在脑海之外。 吵完打完,他俩各回各房。自苏晨记事起,爸妈就分房睡了,苏晨很久之后才知道,别人家的爸妈并不是这样的。 安静之后,苏晨默默合上书,才发现纸张还停留在一个小时前的那一页上。她一行字也没看进去。 她钻出自己房间,路过母亲房门时隐隐听到门后的抽泣声。 客厅里,厨房里,像战场,生灵涂炭,断壁残垣。 苏晨先将大厅香案前的凌乱整理了,又对着香案歉意笑了笑:“爷爷奶奶,爸妈真不懂事,又打搅你们休息了吧?” 今晚,可是除夕夜呢,您二老在那头可好? 椅子归正,汤汤菜菜的收拾进猪桶。 突然之间改善了伙食,猪会不会想到这是在过年呢? 岁岁平安,苏晨捡起碗碟碎片时,讽刺地想。 她也曾无数次地想过,比如明年就不回来了,或者她想有个自己的家,哪怕只有她一个人也好,至少和平安定,不再如此动乱不安。 他们已经不再忌讳苏晨,也不觉得难看,毫不介意在女儿面前发飙,对彼此攻击得体无完肤,不知是觉得她长大得足以承受,还是觉得她一路看了二十多年应该见怪不怪? 不加任何掩饰,明目张胆地交恶,一家人竟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 玉米打来电话恭祝新春愉快时,苏晨已经将残局收拾完。整座屋子出奇的安静,连春晚都没有收看,电视机压根没被人想起。 “新年行大运哦。”苏晨笑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玉米听得出她声音暗哑,明显哭过,隐约猜到了什么,有些心疼。 “没事。”苏晨静默片刻后说。 年前,玉米曾问过她几时到家。苏晨说是除夕那一天,又问玉米回不回。 玉米一副理所当然:新婚,第一年要回的,以后就说不定了。到时找你玩。 可到了时间,玉米却找不着她了。梁亦随玉米回来过年,毕竟新婚,有很多人情需要打点。新婚夫妇招待完一堆远近亲戚,给好友苏晨打了电话,想问是否方便,他们过去拜年。她们家隔了两个村子,一座山,不是轻易走两三步就能串门的距离。 电话一直没人接。玉米猜想苏晨或许出门走亲戚了,也不好贸然前往。婆家那头也等着小夫妻回家过年,于是玉米没见着苏晨,第二天便和梁亦返程了。 苏晨自然是没接着电话的,因为大年初二那天,苏家彻底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