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爬上七楼，又维持着半死的气势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室友逗逗正抱着一个堪比鱼缸的圆玻璃大碗，盘腿窝在椅子里，嘴像鱼鳃似的一瘪一鼓。　　　　“你回来啦？你怎么又这个点回来？你们公司还有没有点人性？”逗逗不甚乐意。　　苏晨有气无力：“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话说，你怎么一天天地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之前堆积的工作有点多。”　　　　房间陈设简单，是个单间，双人床就在房间里唯一那套桌椅背后。　　苏晨好不容易挪到床边，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姿势可以用“步履蹒跚”来形容。　　　　她把钥匙、包包往床上一扔，接着把自己也扔了上去。身子刚挨着床单，全身的力气都卸了下来。除非给她一个亿，不然这一时半会儿她都不想起来了。　　　　“不是叫你别等我了吗？”苏晨阖上眼。　　逗逗是她高中同桌，从那时候起就要好，不过让逗逗一直等到她下班回来，她还是心有愧疚。　　　　逗逗把身子调了个方向，正对着床上的苏晨。　　“没事，我刚好也干点别的。”比如吃，说着晃晃碗里的石榴籽粒。　　苏晨的这位朋友喜欢把石榴都切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种子都刮出来，然后用一把勺子大快朵颐。逗逗说这吃法很有奢侈的感觉。　　　　“还吃，晚上不睡了啊？”苏晨闷声说。　　“没办法，白天体力消耗太大了。”　　苏晨无声地笑，吃的借口真是怎么找怎么有。　　　　回京后，苏晨着实忙了一阵，接连赶了几个分析报告，才把那一周积压的需求处理完。好在她一直都有关注着数据，各种趋势和变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刚忙完先前欠下的，又刚好到年关。季度项目要结案，年度趋势要分析，年终总结要撰写，还得提交下一年的年度计划……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屁股不离凳。　　苏晨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头并进的程序，没准那天就会报错崩溃掉。　　　　刚回来那几天，会想起离开时的那顿午饭。那时在饭桌上随意聊天，苏晨问：“你们平时谁做饭？”玉米抬抬下巴指对面的梁亦，“他做，我做的不能吃。他可会做饭了。”梁亦看了玉米一眼，只笑笑，玉米又接着说他煲汤煲得极好……苏晨看着听着，说不出的开心，也由衷地放心。　　　　苏晨还想起了那让人清醒意识到大自然力量的寒冷以及那天早上的公路。苏晨以前走过许多穿山而过的公路，而那天早上的很是不同，不只是穿一个隧道，而是好像把山体从上至下，竖着切了两刀，把最高的部分移走，从而让位给了公路。　　　　她想起的都是这些，有时琐碎，有时完整……只是偶尔偶尔才想起梁晖。　　苏晨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他，玉米也包括其中。　　　　或许是怜悯，或是当时婚礼氛围太好，又或者当时自己只是太闷了，苏晨不知道。她不明白那时候的心迹究竟代表了什么。　　　　想不明白的时候，苏晨就说服自己：就像在旅途中认识的朋友一样，聊得再好，如果目的地不同，那实在没有更进一步必要。　　没必要，她对自己说。　　那个人，是不能爱的。　　如果感情上有及时止损的话，那苏晨就是了。　　理智冷静如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贯彻地。其实不难办到，就是让自己少怀希望罢了。　　　　冥冥中就好像有一个扳道工，把道岔扳回到了原来的股道，保证了苏晨这趟列车的轨道正确和出行安全。　　……　　　　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貌，她又回到了去参加婚礼前。　　　　“哎，不是吧，你可别睡着，好歹先去把脸洗了，你可是吸了一天的电脑辐射，小心变成黄脸婆……”逗逗见苏晨阖眼半天没动静，用腿推了推苏晨悬在外边的脚。　　　　苏晨猛地睁开眼，突然把腿抬至半空，再用力往下一甩，把自己给荡起来了。　　　　“洗脸刷牙，上床睡觉，把闹钟全给我关了。”苏晨说得郑重其事，就要上战场般。　　　　逗逗紧紧抓着碗，睁大眼睛瞪她：“大半夜的一惊一乍，不带这么吓人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苏晨打电话回家。　　要过年，苏晨问妈妈，要不要备点年货回去。　　苏母一阵不耐烦：“年货哪里没有，还非得从北京千里迢迢带回来，又不是什么人间罕有的东西……倒是你，人得赶紧回来……”　　　　苏晨又照例问起表妹小雪的情况。　　　　苏母又是一阵唠叨：“还是老样子，在家里帮忙干活呢……唉，你就别操心你小姑家的事了，乱成一锅粥，谁搅得清楚……快五十岁的人了，难道她还能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吗？再说，小雪也不是小孩子……”　　　　表妹小雪中考没参加就辍学了，十五、六的孩子不知道思考以后的出路，在家里待了有三、四年了。两大人也是没一个靠谱的，就知道混吃过日子。　　　　苏晨对她的事很上心，觉得这孩子可怜。书、裙子、零食，对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要求，苏晨自是有求必应。可苏晨知道，这些，都于事无补。　　　　早几年的时候听说小雪偷偷跟自己说想上卫校学习，苏晨跟小姑提过，小姑听得烦躁，后来不知怎的就不了了之了。再提起其他规划，也一样被搁置。　　　　这不是自己家的事，但同样也不是别人家的事，苏晨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妈妈又问苏晨哪天能到家。苏晨这几次电话里都有提到，而妈妈总像记不住似的，一再确认，苏晨只得不厌其烦地重复。　　　　收了电话，苏晨无神地盯着窗外。　　北京多久没下雪了？她想，这样冷怎么能不下雪呢？　　　　“今天周六耶，要不要去血拼？你年会的服装有了？”　　苏晨摇摇头，“年会不用准备。去年我穿得好好的，结果到了才发现我是我们部门穿得最隆重的，显得我可蠢了……像我们这种技术部门，就是豪放，大家随便抓抓头发就去了。我才不要重蹈覆辙出洋相。”　　“那买件新衣服过年总可以吧？没准你妈过年的时候，会带着你去秀一圈相个亲什么的……还是买点衣服的好，有存货才放心。”　　“我要有你这好身材，不穿衣服都敢出门。”苏晨打趣道。　　平心而论，身为瑜伽教练的逗逗，身材极好，那叫一个连绵起伏，凹凸有致，最可恶的是怎么吃都不胖。　　　　最终还是耐不过贪玩好动的逗逗，苏晨被她拽着逛了一整天，不好空手而归，最后也买了一套裙子。　　　　不得不说，买的裙子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部门老大原要去参加互联网的行业聚会，此类聚会不同于逗逗参加的那些鸡尾酒会，一般不轻易拿到邀请函……无奈老大的小孩在家烤暖气烤太多，热感冒了，只好由别人代劳。　　　　组内几个成员互相推脱，最后推到了苏晨头上。　　一来，苏晨平日里最得老大欢心，苏晨的分析逻辑和陈述习惯经常被老大当成正面案例示众；再者，关于聚会老大有一个要求，会议要点写成行业报告。普通的行业报告也就算了，这可是老大要求的报告，兹事体大非比寻常，最后，聚会根本就是玩，有什么可写的？摆明了是老大自己去不了还不让人玩得舒坦，这谁敢接？　　因此，组内成员都洞察了真相：这根本就是跑腿，而且是有一定难度还吃不着好的跑腿。　　　　苏晨在组里年纪不大不小，资历不深不浅，组里除了几个分析师年纪偏轻，剩下都是老大不小，DBA更都是老师傅。仔细一合计，虽说聚会里肯定是觥筹交错、美酒佳肴，但组里大半都是技术宅，不喜浮躁，还不及自己去串胡同寻小店喝小酒省心自在。　　于是众口一词，不论跑业务还是搞应酬，苏晨都是合适人选。　　烫手山芋有了人接。因着这几个老江湖，苏晨被“参加”了。　　　　那天还是没有下雪。苏晨穿着新裙子，外面套件大衣就出门拦车。一如既往地，她一穿新衣服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每个人都多看了她一眼。逗逗就为此笑过她，说她根本就是为数据而生的，怕看人，还怕被人看穿，肯定造不了假数据。　　　　地点在奥运村的洲际酒店。　　出租车在酒店门口被保安拦下。苏晨下车，冷冽的寒风扑面而至。　　气一呼出口就有了白色形状，打着旋往上飘，渐渐散了。　　她玩似的又呼了一口气，观察那些白气消散在空气里。　　反应过来，又担心地左右看看，还好没人看见。　　其实，哪里又不是冬天？　　　　酒店大堂里像蘑菇一样，站着一簇一簇的人。苏晨从旋转门进入，在人群中眺望搜寻，找到了公司其他部门的参会人员。据她所知，品牌部、各产品部、市场部、技术部等都有不少人来，不由得暗想：本司数据部真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奇异部门……　　　　会议在二楼的宴会厅举行。苏晨跟着同事上了二楼，在入口处出示邀请函签了到，还扫了个二维码，说是一会儿抽奖环节需要。　　　　宴会厅里是一个大舞台，台下是几十张宴会桌。　　　　一开始，是行业里某大佬发表讲演。主题是如出一辙的继往开来：回顾过去的一年，展望未来的一年……　　　　不知是不是刚好处于一个迎新怀旧的关口？能动摇行业态势的大佬此时也落了窠臼，话语里少不了早些年频频被热议的“互联网纪年”。苏晨想，究竟是什么，让人一度认为自己在改变历史、定义历史呢？　　　　苏晨正愁回去没东西可写，走神间，台上已换了一批人。　　侧头看到同事在玩手机，苏晨也翻出了手机。　　逗逗在聚会一开始就发来：怎么样？　　苏晨：【撇撇嘴表情】挺无聊的，感觉就像是个扩充版的公司年会。　　逗逗：捡了便宜还卖乖。别那么悲观，肯定有好玩的，开心玩。　　苏晨：你记得那种感觉吗？就是小时候高高兴兴去春游，结果老师说要交作文，开心就会打折。　　苏晨打字间看了眼台上，偶尔有值得听的就听听。听到喊口号时，苏晨就在心里摇摇头，想：还不如待在公寓扒技术帖呢。终于明白组里那几个人的“机智”了。　　　　最后是抽奖环节，真应了苏晨说的“扩充版年会”的话。　　抽奖环节本来是苏晨稍觉有趣的环节，不过想想自己有史以来的运气，还是算了。　　　　奖品呈现出明显的价格梯度性特征，比如从高到低依次是：苹果mac（1人）、最新出的苹果7p（10人）、空气净化器（20人）、跑步机（50人）、代步机（100人）。　　　　主持人一喊开始，一千多个微信头像就在大投影屏幕上来回翻转滚动，令人眼花缭乱。随着主办方一位高层“停”的一声令下，百人名单新鲜出炉。　　　　苏晨定睛一看，自己赫然在列，始料不及地中了一个末等奖。　　　　不过，这个奖跟她公司的“阳光普照奖”有的一拼了，人是真多啊。　　她在走上舞台时心里想的是，这个奖品是要私吞还是上交老大？　　走在她后头的人貌似是个知名人物，苏晨看了眼舞台的投影幕布，镜头一直在追着他转，连带地也扫了身前的她几眼。　　　　台下某个角落，梁晖身边的同事在议论：“那人是谁？怎么觉着有点眼熟呢？”　　“你不知道？科技新锐魏邈啊。”　　“有时候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有的人已经那么成功了，偏偏还能那么幸运。”　　“哟，这口气酸的呀。没事，后面的一等奖给你了。”　　“行嘞，承您吉言。”　　梁晖看着屏幕，视线胶着，对同事间的玩笑充耳不闻。　　　　而此刻站在台上的苏晨，刚刚才经历了一番心有余悸的困窘。就在她刚刚决定好要私吞这台代步车的时候，报应来了。　　　　她脚下一个不慎，险些绊倒。这得怪她，平时没好好练高跟鞋，她出发前还想着能充一充数据部的门面，在公司同事面前长长威风来着……　　　　千钧一发之际，后面的人堪堪接住了她的手臂，扶住了她。　　更莫名其妙的是，她竟然听到那人问：“还冷吗？”　　不是“你冷吗”而是“还冷吗”，更何况这里开着恒温25度空调，两个问题都不太对劲……苏晨觉得这豆腐被吃得有点奇怪，尽管她也承认人家救了她一把……　　　　对此，苏晨的解释是，自己在人世间活了二十三年半，对于人生头回中奖，激动得出现了幻听。因为她再三确认，她压根不认识那张脸……　　　　本来没什么兴致的苏晨，因为自己中了一个末等奖，此刻颇有参与感，脸上风平浪静，心里早就高兴地起了高楼，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后续发展……　　　　“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一等奖！没有中奖的朋友也不要灰心，没准你就是接下来的人生赢家呢？！究竟，花落谁家呢？”　　主持人显然比中了一等奖还亢奋。　　结果揭晓。　　苏晨瞄了一眼……总之不认识。　　　　“如果一个奖也没中，那一定是攒着明年行大运。在这里，我谨代表主办方，祝大家过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年！”　　　　“接下来，有请这位幸运儿，带着手机上台领奖。”　　　　苏晨看清上台那人时，傻在了当下。恍恍惚惚间又莫名觉得，一人得奖，鸡犬升天。　　　　抽奖游戏结束后是自由时间。需要把握人脉的，已经蠢蠢欲动了。新成立的小团体连后续的安排都口头商量好了。　　苏晨发扬着数据部的优良传统——静坐。　　人脉对她倒是没什么吸引力，于是守着原地，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跟同事说声就开溜。　　　　“小苏还没走啊？怎么不起来转转？”说话的是公司技术部的领导赵永波，比老大级别还高一层。　　苏晨回头，看到了他身旁的人，有瞬间的愣怔，片刻又撇开目光。　　　　时隔半个多月两人第一次见面。　　赵永波见自己朋友把人家小姑娘打量得极为认真，只得介绍：“这是我们公司数据部的数据分析师，苏晨，数据部得力干将。”　　而对梁晖的介绍却是潦草，“梁晖，我朋友。”　　　　“您好，我叫苏晨。”苏晨先伸出手。　　“您好，苏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梁晖。”　　一成不变，还是那个，低沉润泽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