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第一次见到梁亦时,他正担任厂里的小班长。 梁亦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瘦高,沉稳,隐约有种得体的腼腆。 作为小领导,玉米觉得他还是很有魄力和魅力的,说话井井有条,不疾不缓,好像心中展开了一个大计划,他只是有条不紊地跟着走,任何时候都能不慌不忙。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成竹在胸,且志在必得。这个样子的他格外吸引人,玉米很快就挪不开眼了。 车间里,人人都说他做事靠谱,做人也靠谱。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时,只是微微扬了杨眉,心里赞赏这位同事。那时的她心里还没有多余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已记不清了,等她反应过来时,这些评价传到她的耳里起了不一样的化学反应。她听得美滋滋的,好像那些话在夸自己似的,又好像那被夸的是她什么人,足以让她出于一个很亲近的关系而沾沾自喜。 但其实,他们甚至还不够熟悉。 她加了他的扣扣好友,但他的好友列表里同样还有其他同事。而她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他在工作上指导她,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任何一个同事罢了。 他的诸多帮助既让她欣喜又让她懊恼。 她多希望在他的眼中自己能有一些些的不同,一些就够了,足以让他认出她来的一些。 她原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只要有时间什么都了可能……直到有一天她听说他正在办离职。从其他工友的口中得知,他好像想去学手艺,自己做小生意。 玉米因为就读学校的安排而进厂实习。进厂两个月,和其他人渐渐混熟起来。大伙都叫她“厂花”。当然是以容貌之外的条件来封的,玉米这点自知还是有的。厂里的漂亮女孩子也喜欢她“厂花”、“厂花”地叫她。 许多已婚的大姐越看她越顺眼,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十分关心她的个人情况。她被这热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婉拒又婉拒还是无济于事。 “既然你俩都没有定下来,干嘛不相处试试看呢?我看那小伙子就挺不错的。”介绍人大姐十分不解,男未婚女未嫁,谈情说爱,合法买卖。 那些话,说听进去也是听进去了,说没听进去也是真没听进去。唯一的作用只有一个:点醒了她。或许,他正被人如此惦记着。 她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时间不等人。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向人打听他的情况。以便做下一步的准备,比如以送行的名义请他吃顿饭?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准备好了。 她即将跨出那一步时又怯场,于是打听得模糊,问的是“梁班长”。 “哦!你说梁班长啊?哪能没有女朋友?人家连老婆都有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玉米震惊,蹙紧了眉,喃喃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太可笑了!她究竟在做什么! 心里顿时涌进无数种情绪:懊悔、自厌、羞耻、失落、遗憾、绝望…… 不久,他顺利辞工。她又听别人说,他打算以后开个花卉店,为此他先去学扎花。 他一直就是一个有想法、有头脑的人,这时候的她心情莫名地想着。 再后来,她因为别的事,也离开了那个厂子。 *** *** 期间,两人断断续续地联系,以朋友的身份。 她以为两个人会这么相忘于江湖,虽有不甘但也无奈。 半年后,联系变得频繁起来。 那时,他刚拥有自己的小花店。生意正值起步。 他每天都告诉她,今天跑了岛内,跑了几家店…… 玉米听着,从心底为他感到高兴,想象他志在必得的自信和沉着。 玉米自从眼中有了梁亦,自然装不下其他的“梁班长。” 她这时候才知道,阴差阳错,玉米向其打听的那人,自以为她问的是大班长的“梁班长。” 玉米的心情几乎是喜极而泣的。 起先只是东聊西聊,聊得最多的也就是工作,也不知是怎么发展到一通电话都要两个小时的,好像总有不尽的话要说,那时候两人已经可以什么话题都聊了。除了好朋友苏晨,玉米再找不出这样一个人了。 没有特别的表白,恋情就在你懂我懂中确定下来了。 就这么聊着聊着,时间距离他们重新联系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 *** 玉米爸妈常年在深圳打工。 玉米大专毕业后也去了那儿。 两人仍旧异地。 他问,“你什么时候能过来,我这急需人手。”又说,“你来就不是打工了,那是咱们自己的店。” 自己的店啊,玉米听得心旌摇曳。 任何恋情都有落地的时候,任何一对情人都要面临现实。 爱情时常百思莫解,现实却是一目了然。 玉米一边享受甜蜜一边又免不了担惊受怕。 因为,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异地。 不仅工作异地,两人的家也跨了几个省。 他们不是出门打飞的、一言不合抛下工作跑西藏思考人生的人,任何现实的条件都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对这对平凡男女来说,这个事实郑重且严重,跟厨房的砧板一样实在,早晚都得面对。 玉米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说,他们遇到的不过跟普天之下的所有情侣遇到的一样罢了。总会解决好的。 感情浓烈的时候,会暂时忽略掉这些当初觉得细枝末节的问题,又或者当时根本就想着能轻易解决。等到真正不得不考虑的时候又埋怨自己曾经思虑不周、目光短浅。条件还是当初那样,距离该是多远还是多远,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玉米以前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情很容易,以为不用跋山涉水就能找到一个爱的人。年少时候觉得方圆十里皆是爱情,善良的人总会碰见善良的人,巧的是那个人爱你。 于是那个年少的人给父亲的承诺是“我绝不远嫁,我要你和妈妈想我的时候随时都能找到我。”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善良的人往往最不被善意对待。 “如果在一起,那你就是远嫁,你能接受吗?我也想过,万一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们赶回去可能有点远,这是一个问题,而且很多忙都帮不了家里,你想过吗?” 这些问题两个人都意识得到,却是先被他提起,摆上台面来说。 她原以为他会避而不谈,或是等她妥协牺牲……而他先把情况都说明白了。没有被动等待或去依靠纯粹的时间的力量。 梁亦不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他考虑爱的时候也把现实考虑进去了。 他或许说不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样精辟的话,但他深切地知道,他想象中的家,只有爱是不够的。爱是骨骼和框架,除此之外还需要很多实在而坚固的东西来填充它。 玉米没想到他已经想到那么久远的问题了,惊诧之余又万分感动。 于是非常理智以及和平地,两个人都给了彼此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 *** *** 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玉米以为这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情,就跟以往经历过的一样。 梁亦又何尝不如坐针毡。他害怕对方先放弃。 如果始终迈过不去,那就承认,她是他的槛。 于是他跟她说:“虽然赶回去可能很麻烦,不比省内方便省心。但你是个好女孩,好女孩不多,我不想错过你。” 不是多么感人的话,可她泪水盈满了眼眶,心强烈地跳着,同她的顾虑和软弱抗争。她觉得心像在酸菜缸里泡了很久很久,酸酸软软的。 如果有什么东西迟早要解决,那就请不要逃避,勇敢面对,踏踏实实地建造一套迎击体系。逃避的话,问题终有一天会爆发,且极有可能导致覆水难收。 玉米答应不久后,搬到他工作的城市,和他生活在一起。 *** *** 敲定得差不多的时候,梁亦去见了玉米的爸妈。 那时候玉米还在深圳。 老板不放人,工作不好辞。 玉米被从深圳福田委派到惠州。过了一阵,她都没敢跟他说。他一直不同意她去惠州,只一心想着她快点离开深圳,回到自己身边。 那天,他突发奇想,想给她一个惊喜。 从X市坐着几小时动车到了深圳福田区。到达时间是晚上。下了车打电话给她:“你猜我现在在哪儿?”话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在哪儿都不可能在深圳吧?” 那头不语。 玉米心头直觉不妙。 “你出来见我。” 玉米啼笑皆非,不得不从实招来:“你不会来深圳了吧?你别来啊,我不在深圳,我在惠州。” 梁亦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你去那儿干什么?” “被公司派来的。” 玉米都能想象他的脸黑成什么样了。 “不是叫你辞职了吗?” “老板不放人我有什么办法。” 他口气变得严厉:“都跟你说了不要去惠州,不要去惠州,你就是不听,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 “你来找我不也没告诉我吗?” “……”那是因为想给她惊喜! 气极了的大男孩在电话里又训了她好久好久。埋怨。“你一点都不体谅我!我说了异地恋我受不了的!” 玉米边听边哭,心里在想怎么办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跟我分手了?他想跟我分手吧?不然不会骂我骂得那么凶。 他委屈偏偏还不能哭:“你别哭,别哭了。” 玉米:“那现在怎么办?” “你别哭了,我过去吧。” 玉米担心:“你怎么过来……现在没车了……打的费很贵的。” 梁亦瞬间气笑了:“两三百块我还是出得起的。只是以后别再这样了。” 第二天,见了父母。 没有不满意,也没表现出满意。玉米爸妈反应很平淡。 梁亦偷偷问她,是不是对他不太满意。 玉米说,别想多了,她爸妈本来就这个样子。 吃完饭,玉米先送梁亦到地铁站,又折返回爸妈的住处,又待了一会儿。 玉米最后离开时,爸爸说:“我煮了几个玉米,你路上带着吃吧。” 就如同她以往从这个住处离开时一样,爸爸总叫她带上她喜欢的玉米。 他们一直知道。 那是几根稀松平常的玉米,熟透之后颜色好像更金黄灿烂了,粒粒莹润而饱满,空气中弥漫着玉米棒香甜的气息。 玉米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想想都要哭了。 *** *** 玉米成功辞职后,就去了梁亦的城市。 梁亦开着花卉店,他出外跑订单招徕客户的时候,玉米帮忙照看店里生意。 玉米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至少,对做生意来说,她“太老实”了。 有一次,他们给一个老客户弄花篮,价格上行了方便打了折。有人看到了进来打听,玉米报了给熟客的低价。 那人很贼,知道不会这么便宜,转头又去问梁亦。 梁亦刚从外头回来,自然不知道玉米已经回过了,于是报了一个正常的价。 客人冷哼一声,前后不一个价,可算是让他给逮着了。客人当场说这店坑人。拂袖走了。 梁亦也没挽留,后来才告诉她,那人根本不想买花,那是另一家花店的老板。 玉米抿抿嘴,自认错误。 婚礼前两人匆忙去订礼服。 回来时经过几家花卉店,梁亦一头扎进去。 就连这时候他都不忘工作,玉米也跟着进去。 扎花靠的就是点子和创意,他手指灵活,心思更是活络,各种市面上流行的花样,他看一眼就能弄出来。 为了吸引到更多的客户,玉米知道梁亦一碰上机会就去取经。 就比如在这婚礼即将举行的紧要关头,他们花在花店的时候都比他们挑选礼服的时间长。 梁亦进了店,就娴熟地打量着,说他们就要结婚,应该会需要不少花拱门、捧花之类的。 老板听完很是热情,跟前跟后,热情伺候。 梁亦问的自然是价格,进价,和进货地,成本这些,当然,拐着弯地问。 玉米觉得奇怪:“咱们的话不是自己店里准备好了吗?” 梁亦一脸黑线,最怕这样的队友了,又给圆回来:“那哪儿够啊。” 老板问他们在哪儿工作。 听完玉米的回答,老板只觉得幸会,说自己也在那个城市待过,后来还是觉得回县城来离家近。 玉米又缺根筋:“是啊,外面成本太高了。以后我们也想回家乡来开店。” 老板顿时换了一副脸色。 梁亦频频对她使眼色,说,“那得很久之后了,反正现在还没想过要回来。” 出了店,梁亦开始数落:“不能那么说,你说回来做生意,人家肯定心里有芥蒂的,你来抢生意,是个人都会不喜欢的……” 玉米又长知识了……她是真没想到。 *** *** 她这样一个人,为何梁亦情有独钟?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我呢?” 她把自己一点点掰开看,“你们这边的女人都好强势,你看你姐开了个幼儿园,自己当了园长,你堂妹当了幼师还能兼职做小生意……我跟这些女强人都不同,我不会做生意,还傻乎乎的整天上当受骗……” 梁亦淡淡,“你要是像她们那样,我才怕呢。” 可是为什么呢? 看着她,梁亦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是个糊涂虫。 那是个星期天。 他从厂里出来,去市区逛了一圈,买了点东西就去等公车。 一个女孩从停靠的公车下来,没有立刻走开,和其他人一起等着,看样子是要转车。 旁边一个黑衣男子问她能不能帮个忙。 她欣然相助的模样。 黑衣男子见又有一个蠢货上钩,心喜,也不着急。先是问她干什么的,要去哪里。 女孩说自己是学生,要去XX厂。 梁亦听见了自己也要前往的地方,不自觉地多听了几耳朵。 那男子颇为在行,说自己也是学生,还胡诌了一个名牌大学。 女孩随即报以一个单纯而崇拜的眼神。 男子继续说学校放暑假了要回家,自己钱包和身份证都丢了,现在要去赶飞机,但是没有钱打的。 这通话,警惕点的人一听就知道是骗局。 偏偏女孩听不出。 “可是我出门带的零钱不多,我至多能给你这么多,剩下两块我还要坐车。” 男子忙不迭点头。 女孩老老实实地把身上的钱给他,钱包都见底了。 不光梁亦看出来,旁边不少人也看出来了,却没有人揭穿或是上前制止。 梁亦虽不会去骗人,但也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他当然也没有插手,冤大头他见得不少。 有些人就是得交智商税,他那时想。 公车来了,女孩的大件行李显然上车有些吃力。 那骗了她钱的男子帮她把行李抬上车。 梁亦看他不像是良心发现或是不忍心的样子,纯粹就是举手之劳。 女孩感激地笑着,对那男子说:“谢谢,你快去赶飞机吧,要来不及了。” 女孩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梁亦抓着公车拉环,看着繁华逐渐后退,摇摇头,想:什么人能傻成这样? 工厂在郊区,一路往前,车上的人越来越少。 下了车,两人又是一路。 女孩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梁亦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宿舍楼在车间的后边,办公室在车间里。 “你好,你也在这里工作吧?我是今天来报到的。请问能不能帮我看下行李?我先去领下宿舍钥匙。” 梁亦抬眼看远处,“今天不一定有人在。” “我下火车的时候电话联系过,有人的。” 竟还有这觉悟,真不知道刚刚又是怎么被骗的? 梁亦点头,“快点。” “嗯,那个,万一等下你有急事先走的话……你就直接走吧,这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 不知这女孩是当真为他着想还是对他有所提防,怕他拿了箱子跑了?梁亦觉得好笑,想起在公交站台那一幕,若自己想从她身上捞点什么便宜,倒也不是难事。 他只说:“我知道了。” 没想到,那个叫玉米的女孩在车间封闭沉闷的小环境里倒混得挺开,几乎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她的趣事、故事无孔不入。 大家对这姑娘是既无奈又疼爱。 她不耀眼,却叫人印象深刻。 而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回过神来时,路已经走了一半。 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梁亦回答:“大概是因为你天真烂漫吧。” *** *** 小花店开了几年之后才被告知商标侵权,原来是和另外一个花店撞名了。 店开在岛外。刚开业时,整条街道管理混乱,没人细究,谁也没想到这一茬。 现在无论如何得解决了,于是玉米发动朋友圈想店名。 也发给了好朋友苏晨,过了两秒,苏晨还没回,玉米就知道她在忙了。 到了中午,打开手机,消息噼里啪啦地跳出来,都是苏晨的回复。 古风古意的、小清新的、天马行空的……各种名字想了三十几个。 玉米:“知道吗?消息我是群发的,但你回得最多。” “你就告诉我有没有用上的吧?” 玉米:“……得交给梁亦审核。” “没事,用得上就用,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又补充,“你们两个人的店,当然要两个人一起想才有意义啊。” 想破了几次头之后,花店弃了旧名字,改为:“玉米花卉。” 玉米哭笑不得:“玉米会开花吗?我只见过它长穗。” “有的。” 他爱抚地摸摸她的头发,随即去核对订单了。 阳光透过玻璃开合门,斜斜地洒进来。 玉米平和地盯着门口,等待下一个客人。 风和日丽,下一个客人不管是谁,她想送他一束今早刚到的矢车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