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梁亦家里的空房都让给了他大姐、住处较远的亲戚以及玉米的一些娘家亲戚,再没有多的空房,而且作为主场地,也是吵闹得厉害。大姐就带着苏晨来到了隔壁的大伯家。 大伯腿脚不便,上不了二楼,一楼只有他老人家的房间和厨房餐厅客厅。玉米随着大姐上了二楼。从楼梯拐进来先是卫生间,除了中部宽敞的大厅,便只有左右两边各一间房,跟梁亦家的建筑格局相差无几。 左边那间房是锁着的,“这应该是小妹的房间了。咱们去那边看看。” 右边那扇门极其容易开,苏晨仔细一看,不仅仅是容易开……那锁根本就是坏的。 “我听小妹说有一件房是空的,应该就是这间了吧。” 苏晨有些疑惑,但刚刚那句话她又听得准确无误,也不好再问什么。 苏晨打量一圈,屋内只有两张罩着布的大床,一套旧式衣橱,墙上空空如也,深色的窗帘遮挡着外头刚显露分毫的日光。 忙完手上的活的小妹恰好在这时爬上楼。她把靠门那床的罩子掀开,又打开一扇衣橱门,拿出棉被和褥子,给她铺上。 “这是我哥的房间,好久没人住了,不过我有空就来打扫……” 这么说,他昨晚也没有回这里。 苏晨谢过。婚宴上到处需要人手,她们很快就离开了。 苏晨用手触了触,硬床,正合她意。 室内昏暗,这光线似乎很适合睡觉,就是这温度…… 苏晨也没指望能睡着,只是想眯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她很快就把自己蜷起来,说不清是棉被裹着自己,还是自己裹着棉被,苏晨觉得自己从没过过这么冷的一个冬天,呼吸里是棉被有些微微发潮的味道,应该趁大太阳天的时候抱出去好好晒一晒,她这么想着,意识慢慢变得昏沉…… 她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叫醒的。她看了一眼时间,这一觉竟然睡了四个多小时。 捉着被角要掀开的那一瞬,她盯着那花样老式的背面,蓦然想到那个少年……这是他的房间……说不定这还是他盖过的被子。她起身,将被子叠好靠在床头。 不知为何,在离开前,苏晨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也许过了太久了,时光已经抹去了所有,丝毫看不出前主人的痕迹。 喜宴开席是正午。热闹比昨天更盛。 玉米随着梁亦见客人,梁亦敬酒,她敬饮料。实在碰到盛情难却非要劝酒的,梁亦只让她抿一小口。 苏晨她们离席时,玉米还在忙。竟然还能分出心来安排她们的饭后娱乐活动。 “这里其实没什么好玩的,”玉米歉然,“我爸妈他们想在村子里转转,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林雅佳搭话:“嗯,伯父就是想知道是怎么样地方把你给拐来了。” 玉米又说,“还是去走走吧,不然你们来这一趟只待在家里,怪可惜的……” 于是一群娘家人在几个向导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苏晨这才第一次看清了那条长廊的全貌,长度少于一百米,仿古的设计,雕梁画栋,末尾处有一座小亭子。 这在夏天是个喝茶下棋纳凉的好去处,只是此刻,凛冽的寒风穿廊而过,实在待不住。 从长廊绕出去,走上大路。路两旁的稻田此时是光秃的,只看到泥土黝黑的颜色。有不少农家人在收割芥菜。苏晨一路看下来,发现不少人家都种有芥菜。 “晒干之后可以做成酸菜。”梁晖解答了她的疑问。 “你们这边很喜欢吃酸菜?” 梁晖点头。 一行人继续在村子里晃悠。 在走过村里小学的时候,苏晨的手机恰好响了。苏晨看了眼屏幕,是直属上司。她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大部队继续往前走。 老大问她之前建的一个中间表的位置,她要看某个产品的用户活跃度。 苏晨本职工作是数据分析。出于统计需要和查询方便,组内成员会把几个生产库表的某些字段汇到新建的数据库表中。建表以及维护实行权责到人。关于表的地址、名字、各个字段含义及类型,苏晨都写好了数据字典和文档,发到公司内网专属于数据部的一台远程主机上。成员们所负责的产品不同,涉及的数据因此而异,但偶尔也会有相互支持的需要,因此除了核心数据,一些基础和日常的数据共享是需要的。共享也是为了组内的人随需随查,不必碰到简单问题也问人,麻烦别人不说还消耗时间。 而作为数据组的老大,自然不用顾及这么多细节性的操作,她要的是掌控全局,统筹兼顾,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而被问的相关业务线的手下若回答不上来那便是失职。“自己负责的数据都模棱两可还有什么脸当分析师。”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现在苏晨身在这山光水色之中,忽然很想体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刺激和快感。当然不是要挂老大电话,丢工作那就是丢小命,苏晨是万万不敢的。她只是,她只是被城市和生活困得太久了。 有偷懒的念头并不妨碍一个人敬业。事实上,在同事们眼中,苏晨是负责任且十分专业的。 她本来可以脱口而出老大想要的那几个数据的。不在岗的这几天她都有通过vpn远程访问内网服务器,监测数据库作业的执行情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一刻,想到工作就会烦躁,她想得到哪怕只是片刻的空白,不让脑子被各种“数据异常”占据……她发现自己的生活被数据填充着,绑架着,困扰着,她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最后她只告诉老大那个表的位置。 苏晨收了电话,发现梁晖站在不远处等她。 也许是怕她一个人会迷路,苏晨想。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苏晨顺着他的目光望远,却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旁出现几座矮矮的山体,近路的地方嵌着几个小木门,门上挂着缩,苏晨蓦地想到了霍比特人的洞穴。 苏晨不知道这些洞有什么用,不禁好奇,“这里边住人吗?” 梁晖像听了一个了不得的玩笑,“什么?” “这里有人住吗?”她一脸认真。 梁晖憋不住了,“不住人,用来冬天存储东西的。” “放东西的?放什么?” “萝卜、土豆、红薯,也放一些粮食。” 苏晨盯着那几扇小木门不住地看,仿佛透视看着了里头的红薯、土豆…… “那不跟北方的地窖差不多?”苏晨又问。 梁晖点点头,从作用上看是这样的。 “跟我们家那边可完全不一样。”苏晨微微摇头。 “不一样?” “我们家没这里冷,冬天好像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不用存那么多东西。而且,就算是菜园子,冬天也是绿油油地一大片。” 梁晖看着她那有些自豪又有些激动的侧脸,“是很不一样。” “很奇怪吧?明明都是南方。”苏晨自顾嘀咕着。 “中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什么样的都有。” 梁晖刚刚感慨着,话说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 苏晨听完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或许是笑这话,或许是笑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就像被点了笑穴一样停不下来。 梁晖被笑得不好意思,可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再笑下去就有点失态了,苏晨顿了下,想起什么,说“就好像北方的方言几乎都是汉语的变种,但是南方就千差万别。你们这边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都说,翻了一座山,隔了一个村,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那里说什么话?” “跟你们一点都不像的话。你想听?” 梁晖忽然来了兴致,“说说看。” 苏晨歪着脑袋,说了一句。 梁晖扬眉:“……” 苏晨摊手,“说了你听不懂的。” “刚刚那句是什么意思?” “自己猜。” 梁晖老老实实地摇头,“猜不到。” “那就别猜了,没什么意思的。” 苏晨当然不会告诉她,她说的是“你这个傻瓜啊。”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这一句。 走到尽头,碰到玉米爸妈和林雅佳的大部队,大家又往回走,都在讨论一路上的见闻,最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那“霍比特人洞穴”。 梁晖又看了一眼那些带锁的小门,总觉得它们有哪里不一样了。 梁晖夹着中间走着,人群显然没有刚才那么好问了,都在说些别的。 回去的方向是逆风。不过在这大风天里,顺风和逆风其实都一样,一样的冷。 苏晨扣上帽子,转身,想换个方式行走。 梁晖躲闪不及,来不及收回目光,两人的眼就这么隔空对视着。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他一直都在看着自己吗? 几乎同时,她扭头往一边的时候,他也错开了脸。 “怎么了?”一旁的王之慧问。 “风太大,背着风走暖和些。” “这样啊。”林雅佳也学着她倒着走。 几个长辈听完都笑笑,觉得话在理,可又不好意思效仿。 梁晖看着路旁被吹得乱颤的细株松树,背着风走暖和些吗? 晚上就是“收桌”,客人们都已散场,只余下本家一些亲戚。 正宴已过,大家肩上都轻松了,敞开了喝。好几人来来回回地劝酒,却又喝得挺安静,没有人猜拳。苏晨猜想这地方可能没这习惯。 梁亦被劝了许多酒,不负众望地醉了。玉米的爸爸也醉得不省人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被扶上楼。 好像无论高不高兴,人都喜欢喝很多酒。 苏晨这才注意到场上的一个老人。玉米告诉她这是族里一个爷爷辈的人物。老人很老,苏晨看到他,就明白了“须发胜雪”是什么意思。那头发白得一根不剩,比客厅的日光灯还晃眼。 老人似乎因为激动,喝得面堂通红。几个小辈在一旁劝,温和好意地说了半天不敢说到点子上:您年事已高,小心喝挂了。 慢慢地,连大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么喝,没准会出事。 梁晖走过去,把酒杯夺了,“喝那么多酒做什么?醉了可没人抬回家。吃饭。”然后就真的把一碗冒气的白米饭放在他面前。 梁家大伯在一旁帮腔:“阿叔,你说你一个老人家,喝什么酒?好好吃饭吧。” 梁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老人撇撇嘴,没尽兴,略有不甘,但也没再说什么,半晌,乖乖端起碗。 苏晨收回目光,继续扒拉自己的饭。 这时,刚刚将梁亦和玉米爸爸送上楼的几个小年轻下楼来重新入座,敬着敬着酒,就来到了苏晨这一桌。苏晨身边原先坐着玉米,而玉米此刻正在楼上照顾人还没下来。小年轻见缝插针地站进来了。 边上几个已为人妇的几个婶婶很喜欢看这几个女孩红脸,于是打趣道:“觉得我们这地方怎么样?挺好吧?要不要留下来呀?”或是“有没有看上眼的小伙呀?”不知谁在这时起了哄,场面一下子不可控。 小年轻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姑娘们喝了酒才肯罢休。他们孝敬的是白酒,若是啤酒,苏晨倒是能喝个两听半,白酒她是不碰的。她看了眼姑娘们的酒杯,和自己的一样,装的都是橙汁。 没人肯喝,因为都不能喝。而且苏晨知道,不能逞强,一旦开了这个头,有了第一杯,势必会有第二杯第三杯,只会没完没了。女生们不肯接,这伙男人觉得忒没面子了,双方僵持不下。 “别劝了,没听到吗?人家是真不能喝,你就是劝到明天,也喝不了。人家姑娘明天都要赶火车,你们这么霸占着,连饭都不让人好好吃,这不是道理吧?” “行啊,晖哥,你心疼啦,那你来代她们一人喝一杯,我们就罢手,行不?”一个男孩喊道。 另外几人也附和,“对,你来喝几杯,一切好说。” 苏晨瞄了眼梁晖,隐隐担心。 “哼,”梁晖笑了一下,“五十多度的白酒你小子自己都喝不完一杯,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谁,谁说我喝不了一杯的?”打头的男孩因为被戳破而慌神。 “哦,那请问兑了水的,口感是不是更好些?”梁晖笑着问。 “我……”理亏的人张口结舌。 围观群众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为姑娘们撑腰,“不像话。” 梁晖又说,“总之,我话撂这儿了,这几位可都是你们亦哥请来的客人,能陪你们喝饮料就够赏脸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吧。” 恰逢玉米下楼来,问清来龙去脉,斩钉截铁,“不喝。我和梁亦都没让她们喝,你们倒是很会给我俩长脸哈?” 几个小子听完灰溜溜地回去了。 热闹欢腾的一整天就这么结束了。 伴娘团和玉米爸妈都是第二天返程,所以还需要住一晚。不过苏晨几个今晚都没去酒店,而是在亲戚家借住。 这个亲戚就是隔壁大伯。 客房里那两张床,刚好睡四个女生。苏晨和王之慧一起睡在靠门那张。 卫生间里,水龙头流出刺骨的水,能把人生生冻清醒了。 苏晨刷着牙的时候想,回了北京得好好洗个澡,头发都油了……这儿太冷,她连洗脸都如小猫玩土,随便抓抓。 林雅佳站在她身旁,感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婚是怎么结成的。好快啊,我什么也没记住。” 苏晨也感觉糊里糊涂的,也许,婚礼本就是如此混乱? “记了干什么,你回去运用啊?”王之慧也拿了旅行漱口杯进来。 “才没有!”林雅佳吼道。 当晚,几个女孩很早就休息了。凌晨时,楼下传来响动,但苏晨并不知道那是梁家大伯又醉倒了被人背回来。 第二天一早,早饭匆忙吃完就赶往火车站。 开往深圳方向的动车是早上八点。 紧赶慢赶,途中提了几次速,玉米爸妈和林雅佳她们几乎是踩着点取票。取完票,玉米一顿叮咛爸妈各种注意事项。 梁亦笑着宽慰她:“行了,爸妈走过的路多还是你走过的路多?你再说下去他们要赶不上车了。” 玉米这才停口。 梁晖看着人进站,眼神似有若无地飘了一阵,掂了下车钥匙,跟梁亦说,“我去把车还了。”说完便朝车子走去。 苏晨垂眼,她觉得脚上的靴子回去后得刷一下了。 苏晨虽跟她们一起出发,回北京的火车却是中午发车,还剩下四个多小时。于是梁亦又兜着她俩去逛了一遍梁亦提过几遍的古城楼。 虽是个小景点,却不收门票。爬了一百多级的台阶,苏晨看到暗褐色的城楼。依稀能分辨出返修的痕迹,但整体的韵味却不减。下去走的是另外一边的台阶,半道看见一对情侣在坐着拍照,三人绕开了走。 城楼脚下有不少阿姨随着音乐跳广场舞。旁边围了一群有事没事的观众。玉米和苏晨驻足了一会儿,看不懂,只傻傻地跟着周围的人笑。 又去了一条艺术老街,老街两侧是小店铺,卖些手工艺品、茶叶、银饰店、牛皮糖……不成规矩,又异彩纷呈。 还路过一座很奇怪的庙,奇怪在于庙里没有香火,只有佛像。不是因为天冷,也不是因为时节不对,所有的痕迹都表示这里没烧过香,甚至连香炉都没有,而这里的建筑明明是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 玉米和苏晨不顾梁亦的好笑,恶作剧一样地闭起眼睛,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苏晨其实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是刚好出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庙,她刚好想试一下。 甚至途径抗战纪念馆,他们也进去参观学习了。苏晨觉得到了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来玩的,可已经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向玉米鸣冤:“怎么办,我觉得我回去就不知道怎么上班了。” 最后才来到了县城里正经的商业街上,整整一条街的铺面都是仿古的式样,瓦楞屋檐,厚木招牌,古字店名,古色古香,连公交站候车亭都设计成了台榭模样,虽然笔直大道上川流不息地跑着现代化汽车,却也没觉出不和谐。 苏晨才恍然,原来这还是座小小的古城。 午饭是梁亦带着她俩,在一家他读书时经常光顾的小饭馆吃的。梁亦边吃边肯定:“还和那时候的味道一样,都没怎么变。” 再回到火车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玉米和苏晨拥抱,道别。苏晨在她耳边轻轻说:“好好过日子,好好经营生活,一定要幸福。” 玉米嗯嗯地应着。 苏晨转身进站,挥手,直到再也见不到彼此,她才放下。 明明,玉米是朝着生活进了一步,苏晨却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呢? 检过票,苏晨来到站台边等火车。站台小小的,一边是几道铁轨,一边是陡然深陷的谷地。抬头望,碧蓝的天穹,只有正上空绣着一缕细薄而狭长的云,仿佛风一吹就要给它吹没了。 她离开的这天,风依旧大,天色却是晴好,宛如爱情的诗句。 四面八方的光突如其来,涌入到这座小站台。比早晨的迷蒙有所不同,此刻是正午,阳光肆意而热烈。 这就是所谓的“自带滤镜”了吧? 苏晨抬手拍下了一张。 车站提示响起,火车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