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重相算术不太好,又或者是授九办事过于利落,反正他们抵达贵岗时还有两日才是沈孙两家的婚期,不过也正好,他二人谁也没惊动,在邻县找了家店歇了下来,先做一番休整。
之前明冶烃在岷江东岸大张旗鼓地通缉重彧,画像贴的满天飞,可重彧本就不想让太多人知晓自己已经提前到了,便特意好好把自己翻腾了一番,还把额前已经薅上去多年的碎发又重新翻出了江湖,但难免有些长了扎眼睛,他便寻思着把它给修了些,于是授九拿着换洗衣服敲开他的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年轻的公子好像真的只有十七八岁,正披散了长发坐在镜前,一手撮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一手还在额前不停地比划。
“你这是要做什么?剃度出家么?”
“啧,就是头发有些长了……”重彧不太有空搭理他,“阿九,有剪刀么?”
授九摸了摸袖间,只摸到还未来得及还给重彧的那柄小刀,冲镜中扬了扬,“只有这个,要么?”
重彧也从铜镜里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要割发代首,再说这用起来也不称手啊!”
授九倒不这么觉得,他走到重彧身后,拉起几根他散落的长发,手中利刃一翻,利落地从中割断了,“这不挺称手的么?”
重彧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断开的几根发上,难以置信地连拉着头发的手都放开了,他豁然转过身劈手夺走授九手中的小刀塞进袖间,又看着那几根发,冲他摊开了手,道:“既然割下来了就卖给你,给钱。”
授九:“……不至于吧,反正你还有这么多,也不在乎少这么几根吧?”
他说着还动手在重彧的长发上抓了抓,惊奇地发现手感还不错,跟伏肆在山上养的那几只狗崽子有得一拼。
重彧:“……”
最后,一向端得温文儒雅的九钦天被重相撵到了楼下去问老板娘借把快些的剪刀,并且他的表情有点像要吃人。
“剪刀?还要快些的,我找找……”老板娘看上去十分爽快,没人时就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此刻正俯了身给授九找剪刀,“这把可以,不过两位公子都是大男人,总不会是要做女红吧?要这剪刀去干什么?”
授九接了过来,听她这么问就想起重彧满头黑线的样子,忍不住想回答楼上有人要杀人,但怕吓着她,最终只是得体地笑了笑,老板娘也不好再问下去,只是嘱咐小心些。
重彧手法不熟练,但仗着剪刀利,三下五除二就把额前的碎发修理成了,只不过有些翘,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睡一晚压上一压就能够解决了。
“我刚才听老板娘说明日渡口有文会。”
听他这么一说,重彧拨弄头发的手一顿,扭过去看他,“什么文会?”
授九想了个通俗易懂的解释给他听,“就是让书生文人之间相互交流切磋的聚会罢了,不过民间的常办作比试。”
重彧顿时来了兴趣,兴趣盎然地道“我要去。”
授九叹气,“那貌似是为考试而设的,是让考生们查缺补漏的,你是怀了什么心思去捣乱?”
重彧列举了多种理由,最终都归为一个——“我还从未见过想去长长见识。”
经不住他的死乞白赖,于是授九冲着“提前视察考生水平”这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勉强答应了他。
又聊了两句别的,授九便回了自己房里,两人各自沐浴洗漱,授九有习惯睡前整理了随身带的东西,又翻了两页房里放的书,而重彧倒是早早吹灯歇下了
自从六净跟他说了要好好调理身子之后,重彧竟然真的遵了医嘱还是养生,还有模有样的,每日早睡,然后尽量在午饭前起来。
……若不是他的养生之道中还有每日一碗奶,授九差点儿就真信了他的鬼了。感情这人在伏肆那里喝了一碗羊奶后就馋上了,凡落脚用饭之处总忘不了。
授九思量着那羊奶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喝多了于身体也无害,便也由着他去了。
翌日,阳光没有之前好,但也没有堆着厚重的乌云。
授九敲了几次门才把重彧叫醒了到楼下吃饭,而重彧还真把自己捯饬的人模狗样的:碎发时不时能盖到眼睫,目光流转,隐隐约约透出四五分意韵,上挑时眼角像个小钩子,眯着眼笑时又像只未经世的小狐狸,人畜无害。广袖墨色锦袍上用金线绣了怒放的莲花,外袍腰身裁得宽了些,里头腰带缠着的身段半隐半现——不显得像个未弱冠的富家公子,倒像个到处欠风流债的妖孽。
授九一身月白银绣卷云暗纹的的长袍,宽袖收进玄银的护腕里,腰间也是玄银的腰带,没有一点配饰,长发全部束起,周身好像还从虎跃涧带了些杀伐之气过来,不但显得他有点不近人情,还显得他比重彧年长,所以当重彧从他身后钻了出来时还让老板娘好生奇怪了一番。
“哟!昨日里没来得及细看,公子生得俊俏也就罢了,连公子这弟弟也生得这般讨姑娘喜欢。”
说罢还掩着唇笑了两声。
“这是要去渡口看文会了?这天怕是会飘些毛毛雨了,我这也没伞,不然还可以借给你们一用。”
重彧生怕授九反悔,抢在他前头道了几句“不打紧”。
两人一同迈出了门去,往渡口的方向穿过集市走去。
重彧边走边问道:“既然是为了参加考试的考生设的,不会就只有作赋答题吧?”
授九答道:“这倒不会,大宣科举范围甚广,不仅考察四书五经与六艺,也有专门考察琴棋书画的,只不过那是放在了次试,因为不仅朝廷要从中筛选可用之才,六司也要再从这其中找人来用,所以文会上也有比试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的。”
重彧“啊”了一声,表示他知晓了,又问:“得了第一有没有什么彩头?”
授九道:“该是有的,各项都设一魁首,自然也各有一彩头,不过看他们设的是什么了,无非是一些笔墨纸砚、玉佩折扇或较有名气的字画一类的。”
重彧眼珠子一转,每当他一露出这神情,授九就知道他准又心里憋着坏,不会有什么好事,便先道:“别指望你那琴棋书画了,你不如问问他们可比兵书骑射?……或者脸皮厚和凑热闹也行。”
重彧一噎,转而又问:“你帮不帮我?”
“……”
渡口离得不算远,半盏茶功夫脚程还容他们逛着过去,但人却聚了不少,里里外外围满了少说也有三层,从渡口延出半里地去,人群自主地让出了一个圈来,清一色的三列褐色木桌摆放整齐,比试项目不同也都划分在了不同的区域,如同长街宴一样一路过去,侧边还支起了棚,坐了老一辈有资格的人为评判出题。
江水滔滔衬得人声鼎沸。
当头九桌就是作赋写文,紧随在后的九桌就是作诗,彩头是一碇良墨,授九觉得看与不看也就是打发时间,重彧对此彩头也无大兴趣。
两人就顺着往后走去,果如授九所说一般,涉猎多门,书生文人中也不乏女子,或对弈或演奏,算得上百花齐放,又各争高低。
琴箫和鸣之声相传甚远,重彧不住点头,授九却只是淡淡道:“还行。”
重彧听了忍不住道:“你行?”
授九风轻云淡,“丝竹管弦,尚且容易。”
重彧:“……净显摆你能。”
彩头也多为相应的物品,如比试乐理的设的便是曲谱,而对弈的设的就是一副暖玉的棋子。
“咦?”重彧望着作画一处最前头放彩头的桌子上发出了疑问,为此他还特地绕到了前面去好好看了看,“挺漂亮的陶笛,”
坐在前面的几位评判身形一晃。
授九忍不住道:“那是埙。”
桌上正是放了一对系了绳子的黑色黎形陶埙,埙肚上用近灰色的颜料勾勒出了一副图,各占一半。
重彧蹭了蹭鼻尖,问:“比作画为何彩头却是乐器?”
授九道:“值钱的不是埙,是那埙上的江上烟波浩渺图,倒像是名家唐年的手笔。”
“这位公子好眼力,”坐中间的评判转过身来,是位白须的老人,“可能看出是唐先生何时的手笔?”
授九拱了拱手,道:“谬赞,下笔内敛却又不失大气,晚辈料想该是耄老之时。”
重彧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道:“唐年是谁?他的画真这么值钱找时间我去求两幅。”
“唐年是三百来年前的人了,”授九扶额,“你怕是现在下去也见不着他了。”
那位评判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正是先生封笔之作,想必公子也是爱画之人或一方名家了。”
授九道:“不敢当,不过有幸看过唐先生几幅画罢了。”
评判笑道:“唐先生的几幅画又岂是常人能随意窥得的?不知公子可有意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