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九一愣,“这恐怕不合适。”
评判道:“各凭本事罢了,有什么不合适,只看公子是否赏脸。”
重彧看着两人之间一句接一句还没理清楚就听那老人邀授九参赛,随即授九就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天色不太好,怕是要下雨。”
重彧依言看了眼天上,果然已经有些雾蒙蒙的,又听他问道:“我将那埙赢来给你便回去了,可好?”
授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有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又掺着些半惯半纵的宠溺,重彧觉得就算没有什么彩头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只愣愣地点了点头,就看着授九走下了台阶,钻过评判头上的棚子到了人群中央,站到褐色木桌前。
那位评判又朝重彧抬了抬手,示意了一旁的一把空椅子,“这位公子还请这边稍作歇息。”
重彧道了声谢,一拍衣摆坐下时正听三位评判商量要出什么题。
“不如绘沙场点兵图?可观落笔是否大气。”
“煞气太重,不行,我看不如绘绘街市人潮,观细节。”
“太过冗杂繁多,不好评判,倒不如直接绘一人……就绘前一久被通缉的重相。”
“不成,这重相本人谁见过,又有谁知有几分像?难道观作画之人对重相的体会意境之深么?”
脚下刚一个趔趄的重相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那便绘至亲至爱之人罢,观情爱于落笔之间。”
命题宣布,各人开始铺纸研磨,重彧倒是好好琢磨了一下这题,觉得画心上人亲人恩人都可,主要便是看作画之人有多看重这份情谊,或许还跟这画上之人美丑有关。
重彧忍不住笑了笑。
人群中突然涌起一阵低低地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到重彧耳中。
“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好生丰神俊朗。”
“不像是本地人,应该是大地方来的。”
“他怎么还不动笔?是没想好画谁么?”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肯定是要画他的心上人了。”
“这可不一定万一他就画自己的知己或是哪个天下第一美人呢?”
重彧循声望去,就见授九手中捻着笔轻眯了眼,却迟迟没有动作,像是在思虑什么。
心上人……么?
授九要是能有心上人,他重彧岂不早早儿孙满地跑了?
遑论多余的,入得他法眼的人又该是如何非人哉?
精通十八班武艺,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女红缝补、修房砌墙无所不能,更比三绝还惊才绝艳,说不定还能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外能降流氓,内能打小三,怎么着也是品行端正,性子温柔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重彧觉得这样的女人……甚至男人,只存在于小时候听奶妈讲来骗人的神魔小册子里。
不见外的说,其实重彧一直是怀疑他心底有隐疾的。
本是心里腹诽的玩笑话,重彧听着那边咂舌称赞画上之人如何惊天动地的话,却又笑不出来,于是脸上成了一个很怪异的表情。
重彧自诩与授九自小相识,熟捻得如同青梅竹马,却从见他对除朋友亲人外的谁有多与众不同,更是从未猜中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好比最是天真率直的孩提时,重彧递酸橘子或者甜橘子给他,他都接过去也从不流露出多余的神色,让人看不出他到底高兴喜欢与否。
他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重彧掐不准,阔别四五载有余,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他们之间说得上亲,可有那么些过不去的坎与嫌隙,其实谁也未必能全然相信对方。
“诶?是下雨了么?”
“是诶,那还比么?”
应了老板娘的话,果然飘起了雨,牛毛细雨倒是淋不湿几人,但细细密密地落在宣纸上,墨迹也就晕染了开来,纵然有人去忙着支起棚子,可也还要耽搁些时间,几位评判只好暂停了比试。
授九旁边那桌书生样的公子却没有停笔——书法画作讲究一气呵成。他依旧蘸了墨俯身认真勾勒,纸上之人是个清秀的姑娘,长发翠衣,眉眼含羞带怯,正低了眉轻笑,这副样貌映成了他身侧为他撑伞之人,那女子看了他的画也忍不住笑了,又有些害羞,绯色爬上双颊,又忙着去看书生可曾淋到了。
那书生突然不解地扭头看来,授九惊觉自己此番行为不适,连忙道:“失礼了。”
书生倒没有责怪他,反而还有些炫耀似的,给他介绍了他身旁之人是他的结发之妻,也正是画上之人,就像怕少一个人知道一样。
授九却知道他只是或许珍爱自己的妻子罢了,他忍不住抬眼去望那棚下安坐,同无事的一般的人。
他正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望着侧一边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看着他也无知无觉,碎发下的双眼轻眯着,混混沌沌的教人什么也看不清,侧脸在隔着细雨也有些朦朦胧胧的飘渺,羽睫轻颤,眼角微垂,高挺的鼻梁上似乎挂了水汽,弧度不再凛冽,修长苍白的脖颈埋进了衣领里,不见深处,肩正微斜了抵在椅背上。
宽大的袖袍垂落下去,露出白且细腻的小臂与清瘦的手腕,惯握长剑与玩弄权术的手修长好看,指尖正点在淡色的薄唇上,指甲陷进柔软里。
江水泱泱,潮声荡荡,盈满心头的东西终于分花拂柳,心里不见天日的地方似乎塌了一块,温柔隐蔽地连他自己也发现不了。
授九觉得自己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克制不住欲望,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想要几步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一抱他。
不带任何妄念,不带任何得失,越过山河,蹚过忘川,摒弃世俗,忘却初心。
重彧似有所感,突然转了过来,恰好看进他的眼中,四目相对时,竟有些心惊胆颤,目光揉在一起时,心底的寒潭又悄然融化,流进了四肢百骸。
一身格格不入的授九就现在那儿,锦绣白袍,玄银护腕,长身玉立却不再儒雅,反而有些戾气,戾气中透出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柔,足以让人神魂颠倒、沦陷其中,山河尽入他眉眼,又只让重彧能窥见其中一二。
重彧就这么怔怔地定在了原地,他好像透过重重叠叠以及他的温柔,在授九眼中看到了一抹极为复杂却熟悉的神色,似乎很是庆幸与喜悦,可偏偏又有些哀恸,让人见了不免心生哀伤。
授九见他面露迷茫,无奈地偏头苦笑,当先移开了视线,依旧看向手下那幅画,画得了他提气相护,竟没有被雨淋湿分毫,他唇角的苦笑便又加深了一分。
可是不能啊……
重彧正要抬步上前去看看他到底画了个什么样的天仙让周围人唏嘘不已,却见他突然苦笑了一下,眉心正要蹙起,心口却当先抽痛了一下,他忍不住到吸了一口凉气,手心压了上去。
抽痛也只是一瞬就过去了,重彧喘了口气,可还不等沉下气来深思,一阵眩晕从后脑勺传来过来,伴随着疼痛。
此时棚子已经支了起来,比试继续,众人又重新铺开了之前的宣纸,授九也敛了眉目,专心落笔。
重彧神智尚且清明,便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觉得有些冷,他拢了拢衣襟,整个人靠进了椅子里,低垂了头,外人看来就只觉得他是在打瞌睡。
好似县里寺庙传来撞钟声时,授九歇笔,时间也刚好。他将宣纸随意地卷了递到评判面前,接着也不等宣布结果,什么彩头不彩头的,大不了在去找个更好的补给他就行了,单看重彧已经睡着了他就哭笑不得了。
他走到重彧身前碰了碰他的肩,道:“重彧?醒了,该走了。”
没得到回应后又伸手覆在了他低垂着的额头上,试图把他冷醒不成功,反而被他的脑门一烫,授九这才一皱眉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手。
而那边的几位评判正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定论。
“这……观其落笔,细而不腻,豪而不粗,可……”
“画技不可谓不精湛,且张驰有度,有何不妥?”
最后是先前与授九交谈的那位评判力压众议,道:“诸位,丹青一术本就是力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更有一辈的人才,若以条框约束又哪儿来的突破,我们都应该摒弃世俗眼光,而去探求其内在。”
授九身侧的那名书生听了不禁深感疑惑,上前两步借了参加比试的画作来看,翻了几页就翻到了授九的,他的十分好辨认,其余人的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许水渍,而他的是一滴雨也没有淋到。
授九正一矮身抄起重彧要穿过人群离开,评判连忙拦住了他,将彩头递给了他,说了两句祝贺话,授九只冲他稍一颔首就离开了,没想得起去追究自己的画,那书生才抬起头也已然不见他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