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远在天边(2 / 2)民国两生花首页

她曾经近在眼前,可是终究没能见上一面,就再次错过了。

迟青荷这姑娘,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她或者让她欣喜,或者让她惊艳,然后又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白白让她跌落于命运无常的困惑之中。她真真是她认识的女子中最奇特的一个。这一次她突然再次出现,却比以往的突然消失更带了一层奇异的光环。她可是从小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的。怎么会写的一手好文章?她究竟在做什么?难道果真如别人所说……?而她又为什么要改名字?

她突然后悔自己前一段时间没有跟风去看她。曾经有几次,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那时,只需自己也如同其他人一般爱看热闹,兴许早该见着了她;那时,自己只需主动上前提起一句以前,或许所有的疑问就可以解开。

可是那时她并没有去找她。

可是,她又想,即使那时知道那就是她,当自己得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众人的非议之下,她又会怎样看待她?她的激动胜过了冷淡,矜持又胜过了激动,想必最终还是会由谨慎占据上风,因为冒失的热情并不符合她的性格。“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她甚至害怕!她怕!怕她改变,怕她变成自己无法接受的样子。

晚上,回到家中,打开灯,烟罗紫窗纱被哗的一声拉上,黑暗即刻被挡在了外面。房间里粉壁素帷,灯光璀璨。乳白色雕花铁床,赤朱钢琴,地板光可照人,一片安逸,岁月静好。

她在书桌前静坐,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这令她的心陡然间又不安起来——也许,正是自己家工厂将她开除,才导致她走投无路?不得不……那时候,正是下着雪的冬天啊!想到这,一团火在她心里腾的烧起来。她不能容忍一个如此美好的姑娘、女子,去……去……去……,而且,那还是因为自己的错!

她一桩桩,一件件的回想关于她的往事。戏院里,她被自己掉落的暖手炉砸伤,她来到自己家里疗伤,后来结伴读书。她带给她从未见过的小人书。后来,她莫名其妙的消失。再后来,北山庙会上,是她和她的母亲拉着她们在混乱奔跑,给她们带路,救了她们母女的命。在她家里住的那晚,她悄悄褪下那只和她一样的银手镯,生怕自己看见。她来到省城,阴差阳错与自己在工厂见面。自己给她上课,等着她去听王维的山水诗,可是她没有来,原来却又被自家工厂除了名。

她想,终究,是自己对不起她。

第一次,她被自己痛苦的心绪折磨的睡不着觉。她想起别人对她那青蛇白蛇的比喻。而她带给她的那本《白蛇传》还一直放在她的抽屉里。于是,她将那本《白蛇传》拿出来。书本已经泛黄,其实当初她带来的时候就已经泛黄了。书角有些卷起,被她一页一页捋顺、按平,再将一枚镇纸搁在书角,压住。然后,静静的看着它。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来,堂姐看着她的脸,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她的眼睛有一种灼烧之感,疲倦而干涩,不用照镜子,她就知道怎么了。

她终于再见到迟青荷是在不久之后举办的六校联合文艺汇演上。

薛宝珠与薛宝莲代表丽贞女校唱了一曲《梁祝·十八相送》。当然,这是由那位唐副官安排的。他是希望自己的女人以一名女学生的身份好好风光一下。

庄梦蝶坐在台下,听着报幕人念出薛宝莲的名字。

迟青荷扮作梁山泊,她一身白衣,一根白丝带挽住青丝,剑眉飞扬,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薛宝珠扮作祝英台。二人一个欲说还休,一个不明就里;一个情意绵绵,一个一本正经。

以往,丽贞女校参加文艺演出时学生演得多为戏剧而极少有戏曲,为的是鲜有人会唱,更别说能像她二人唱得如此之好。台上,她二人的唱腔身段指法一出,台下四座皆惊。有人当即断定,这分明是堂子里倌人们才有的字正腔圆、明媚妖饶。若说以前大家对她二人的议论还只是怀疑,那么当下几乎就是肯定了。

她俩唱道:

“祝英台:出了城,过了关,但只见山上的樵夫把柴担。

梁山伯:起早落夜多辛苦,打柴度日也艰难。

祝英台:梁兄啊!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哪个送下山?

梁山伯:他为妻儿把柴担,我为你贤弟送下山。”

这祝英台演的浮挑,不过浮挑的叫人可爱;两人拉扯之间,梁山泊又糊涂的可笑。仿佛天下人皆看见祝英台额上写了个女人,唯独这梁山泊睁大着眼睛却视而不见。

大家边看边骂,看的津津有味,也骂的津津有味。“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樵夫把柴担,凤凰山上百花开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这闾里人家、庭前梅花、畋里炊烟,山间流水、男欢女爱、人世悠长,仿佛都浓缩在这十八里亭中。看的人也是随着她俩一齐走过了十八里亭,明知最后是个悲剧,这样的走过,倒也不觉悲伤。真是戏中颠倒人世,戏外迷倒众生。

庄梦蝶在台下看的有些脸红,她想不到如今她唱戏也唱的这样好,她也没想到自己认为严肃的情爱原来也可是这样的挑达坦率,一如在山川日月之下,毫无顾忌,褪去衣衫跳入山涧里洗澡放歌的女人。或许情爱就该按这戏文所唱才是最真实。一如《诗经》里的郑卫之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戏文结束,庄梦蝶离开了座位。

她终于在后台见到她。她那一身梁山泊的戏服还没有脱下。脸孔白皙,英姿洒脱,正背对着她对着镜子卸妆。

“迟青荷!”她叫道。

她看见她迟疑了一下,目光看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停顿了一下。然后朝她转过头来,面孔隐藏在浓重的油彩之下,显出一丝不安。

她一边的“祝英台”也转过身来望着庄梦蝶,那神情仿佛在问:“这人是谁?她又在叫谁?”

庄梦蝶这才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改了名字的。

接着,迟青荷转过身去,就像根本不知道有人站在那里叫她一样。忽然,她站起来,一手撩起戏服一角,径直快速走向另一边的那道门,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庄梦蝶也跟过去,掀开那道门帘,可是哪里有她的影子?

她眼睁睁看她从眼前消失,一瞬间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