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迟青荷自和薛宝珠上学以来,也随姐妹们改了姓薛,于‘宝’字之后加一‘莲’字。这样第一为的是上学有个正经的名字;第二为了预备以后正式做倌人所用。
在学校里,先生同学们也只当二人果真是姐妹俩。
这时候,迟青荷正望着窗外发呆,忽闻得老师提及自己的名字,即刻从幻想中醒过来,又看见薛宝珠趴在桌子上睡觉,赶忙用胳膊碰碰她。薛宝珠睡的迷糊,又隐约听得谁在说自己,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却又茫然无措,只见得望过来的都是一张张带着讥诮的脸,遂又憋了一肚子气。
只听女先生又厉声道:“学校是做学问的地方!要睡觉回去睡!要发呆回去发!坐不住就不要进来!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不要将外面那些流俗习气带到课堂上来!”。她在台上厉声数落,台下学生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不多时,下课的铃声响起。她又道:“今日布置一篇作文,观察一处景致,写一篇散文,下次上课教上来。”
言毕同学们起立,乱纷纷各自散去。
这一天,她二人才回到书寓,薛宝珠就扯下女学生的衣服嚷道:“不行不行!我还是不要去了!”
“怎么了?”迟青荷问。
“不许睡觉我晚上还做什么生意?”
“那只是今天这位先生太严厉了。以后在她课上留心便是。”迟青荷道。
“不行不行,一坐坐那么久,真是闷死我了。还写什么散文……”
薛宝珠说完这番话,果然再不常往学校里去。只剩下迟青荷一个人从诸多杂事中挤出时间来一个人冷冷清清往学校里赶。
这一日,课堂铃响,庄梦蝶所在的教室里学生们各自落座,肃静,等待先生的到来。
远远的,只见先生捧着一叠作文薄走了过来。这是连着两堂的文章教学课,也是庄梦蝶最喜欢的一门课。按照以往的规矩,首先是对上一篇文章进行评读。上一篇文章是观察一处景致,写一篇散文。
庄梦蝶的文章被经常当作范文拿来朗读的。果然,在一通讲评之后,先生打开了一本作文薄。
“荷塘映像”先生念道。
——这不是我的题目——庄梦蝶心道。
“我映像中的荷塘有两个,一个在小时候的记忆中,一个在眼前的现实里。”先生继续念下去。
——这头一句听起来也有些味道——她想。
“我七岁的时候,曾有半年光景在当地一个大户人家读书。
这户人家有个荷塘,这个荷塘与我见过的皆不相同。……村里田畈中的荷塘原很常见,那引起是凌乱、自生自长,生机勃勃却又近于荒凉的。不过,其中也不乏很有些野趣。……听这家的姐姐说,她家里的池塘是引得外面的河水,所以自然鲜活。
……荷花是娇艳的粉,荷叶是鲜嫩的绿,烈日下花叶依然挺拔水润。一切皆是干干净净不沾一点灰尘,连空气亦乎如此。
……最好看的是塘中的“映月楼”,那也是我们读书的地方。小楼是朱红色的,四面皆窗,浅碧色纱帘飘飘洒洒。远看真像一座神仙宫殿。我们在楼上读书,闲时立于廊沿向下投食喂鱼。
……那时,我模仿王维的山水诗写过一首歪诗,道:“默默云中楼,淡淡水上花。”。那姐姐写词道:“大梦初醒春已深,万紫千红醉三更,问蝶蝶不语,没入花丛里。”。
不过,大约半年之后,我就离开了那户人家,不再去读书了,至于什么原因现在已是不记得……”
听到这里,庄梦蝶已经完全呆住了。她听到“映月楼”;听到“那户人家的姐姐”;听到那句模仿王维的“默默云中楼,淡淡水上花。”;再听到自己所写的那句乱七八糟的“一梦初醒春已深,万紫千红醉三更。问蝶蝶不语,没入花丛里。”,她的脸微微发烧。已经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些细小的往事,那些蹩脚的诗词——她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晰。
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绝,说着“文章境界”,说着“理趣”;说着“神思”;说着“静虚”。这在以往都是她最爱听的,此时,她的心却“突突”直跳,神思不定。她极切的想知道写这篇文章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样说来,她竟然也在自己的学校?
那么,她被工厂开除,离开之后做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到了学校的?可是,这变化也实在是太大。她一时心中出现好多疑问。再说,这文章写的是很好,庄梦蝶也不得不佩服,她如今是怎样一个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以至于将她庄梦蝶也比了下去。
庄梦蝶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位同学,她觉得迟青荷分明就在眼前,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在自己的身边。只差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两个人相互对视,她上前追上她,拉住她,叫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