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梦蝶想起来,那句话自己确是说过的。
当时她与张、叶、陈三位好友一起走在路上,遇见一美艳丽人怀抱琵琶端坐于洋车之中风驰而过。于是展开了一番关于美人的讨论。
“漂亮!”目送着洋车远去,张旖丽说道。
“俗气。”庄梦蝶道。
“大小姐,你怎么看谁都俗气?你倒说说雅致是什么样的?”张旖丽说道。
“空谷幽兰、静夜细雨。”。她说道。
叶碧灵道:“我知道,梦蝶最爱那‘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般的美人。”
“那是一类,可也不全是。”庄梦蝶道。
张旖丽道:“难到非得病态美才算脱俗美?我就喜欢刚才那样风情万种的,实在迷人的很。”
“梦蝶你说说,你说的‘空谷幽兰、静夜细雨。’究竟是怎样的?”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楚楚问道。
“我的意思是……女子的美应该是安静的,不被人发现,不被人议论……大致应是‘遗世独立’的……。”庄梦蝶说道。
“越说越复古了!我看你一点不像新派的女学生,倒像是故纸堆中钻出来的。依照你的说法,那么我们尽可以不要出门,整天在家呆着最好。”张旖丽说道。
“就是。既然出了门,见了人,就难免会被人议论。做人只要堂堂正正,怕什么别人议论?”叶碧灵道。
“我说的‘遗世独立’只是一种心境,并不是真的让人与世隔绝。”庄梦蝶道。
“那么,依你看,我们这几位,谁算的雅?谁又是俗?”张旖丽仿佛要认真的追究起来。
“这……人以类聚,我们是朋友,你倒告诉我,我是俗还是雅呢?”庄梦蝶望着张旖丽笑道。
“唉呀,姑娘们,你们个个都像仙女似的,只是你们说话绕来绕去,我都晕了。”陈楚楚笑道。几位姑娘都笑了起来。
当时所说的话她们都还记得,只是今天当那洋车中的人物果然来到学校,来到她们身边,张旖丽和庄梦蝶的态度竟然悄然反转了过来。张旖丽由欣赏变作排斥;庄梦蝶由排斥变作缄默的欣赏。
六月,花渐荼蘼,春事已了。万物的灵气于春季一番争妍斗奇的萌动之后落入凡胎,世界安静下来,生命在懒散中迅速滋长。
丽贞女校的一间教室里传来念诗的声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个女生往窗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恰是池塘一角。荷花发出了花苞,绿叶丛中,粉白相间,微风拂来,绿叶如裙摆摇曳,荷苞如美人婷婷。
仿佛是做梦!眼前的诸般景色,这池塘、这荷花、这教室桌椅,这窗棂玻璃,还有透过玻璃那天上的云,甚至窗外的风和偶尔掠过的燕雀……她欣欣然望着它们。它们让她心中一阵释然——如此这般,此刻竟似都成了她自己的!如此的亲切,竟像是可以用手去触摸。
以前的种种愁闷,此时都化作了窗外的云淡风轻。
大半年前,她还在这所学校大门外徘徊,徒然羡慕那些女学生们进进出出,心中有说不清的惆怅。那时候,她只觉得这学校如同圣物一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耳边的诵读声由近至远,又由远及近。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女先生在讲台上念道,目光凌厉的扫过下面的学生。
自从陈楚楚事件之后,学校将全部的教习人员都换成了女先生。
只听女先生在上面说道:“荷花已赏罢,此刻显然是品过梅子,绿纱窗下经历了好一场美梦。……”突然,她厉声又带有讽刺的喝道:“薛宝莲同学!你是在‘闲看儿童捉柳花’?薛宝珠同学!你又是在‘日长睡起无情思’吗?!”
同学们顿时哄然,都扭头朝她们望过来,有人以手掩口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