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午，迟青荷从外面回来，院子里见着一个娘姨端着盘点心走进姑娘的房间，其余并没见着别人。她悄悄换了衣服，径直上楼来到薛宝珠的房间，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发现薛宝珠正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

让迟青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的是她那身衣服。那是一套类似于女学生穿的衣服。上身一件白色暗花棉布斜襟小褂，下身一条过膝黑绒布百褶裙，脚上是一双黑色长筒袜和黑皮鞋。她正对着镜子编着一只麻花辫。听见声音，她转过身来。迟青荷看见她的鼻梁上竟然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一身打扮下来，她完全像变了个人。

“你去哪儿了？”薛宝珠问。

“我，上次那个姓黄的客人找我出去。”迟青荷道。

薛宝珠愣住道：“你倒老实！薛姨跟我说差你出去买东西了。我就想着要买什么偏要差你去！”

迟青荷哑然心道：糟了，回来也没见着薛姨跟我说一声！便说：“也没什么，那姓黄一早来，几位姑娘熬了一夜，都还没有起床，他又催的又着急……”

薛宝珠道：“那么就出局就是了，骗我买东西又做什么！”说罢皱着眉，扭过脸去。

“想必这事情小，她也没放在心上，所以只是随口一说。”迟青荷安慰她道。“你也不用多想，那姓黄的小气的很，也不是什么要紧客人。”说着就要来替她梳头发。

“不是客人的事情，是她们为什么要骗我！”薛宝珠沉着脸，道：“你会做生意了，是好事。薛姨她们想必也是有了什么心思。……只是，你跟着我还没多久……好好一个人，才能说上几句话又想跟我要去！”

迟青荷听见这话，走上前去，柔声道：“你别多想，我不是一直都在么。”说完就要替她梳头发。

薛宝珠一脸郁郁寡欢。

迟青荷有心逗她开心，便道：“这女学生的衣服什么时候买的？真好看！怎么没见你穿过？”

“是呀！好看吗？”她站起来，一只手撑着梳妆台，婷婷袅袅站在她面前，道：“去年秋天唐君礼买的，搁在那一直没穿。”

“早该穿呀！这么漂亮的衣服！”迟青荷说道。这身衣服勾起了她模糊的心事。

“那么多衣服，我哪里穿的过来？”薛宝珠道。

时下，社会上有一股乱穿衣服的风潮。大街上长袍马褂与西装并行。男人穿女人衣服，女人穿男人服饰；有的穿西服，有的穿戏服；有梳西洋东洋发髻的，也有披头散发的；有效仿娼优戏子的，也有学生扮作流氓打扮的；有国人穿洋装，有洋人穿国人装的。而在长三书寓里，经常可见有女先生穿着女学生的衣服招摇过市的。

“你穿这身衣服比女学生还要漂亮许多呢。”迟青荷说道。

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来省城不就是因为想来学校看看么？多少次她在丽贞女校门前徘徊，看着那些穿着校服怀抱书本进进出出的女学生羡慕不已。她一心想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也能像她们一样进去读书么？来到这长三书寓这段时间，大约是被这灯红酒绿的世界迷了心窍，她好久没有再想起读书这么一回事，旧日的梦想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究竟是要做什么的。

“薛先生……”她突然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嗯？”她抬头看她。平时，私下里她只称乎她为‘姑娘’的。

“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去当一回女学生？”迟青荷问。

“当一回女学生？怎么当啊？”薛宝珠望着她。

“去学校读书！”

“啊？你让我去学校读书？”

“是呀！读书么总归是件好事。”迟青荷道。“你以前说过的：在我们这里，做上个三五年，都散了。或者自己买几个讨人做生意；或者嫁人去了。嫁人么遇上个好的还好，遇个不好的，后半辈子光景凄凉。你说所以要多赚钱，好歹钱比人更有保障。你说的当然是对的。不过我想呢，除了那两条路，若能读些书长些见识，或许还能做一番事业，岂不又是一条路？”

“但是……那条路……我们都没有走过。”薛宝珠道。

“也不是呀！我们长三书寓里不是没有！周新娣你知道的吧！她不就是客人供她读书，后来去西洋留学了？”迟青荷道。

薛宝珠思忖道：“我知道！可是……读书这事，要自己想去才行呀！”

“那，你想去吗？”迟青荷缓缓问道。

薛宝珠扭头打量着她的脸，突然问道：“你想去吗？”

“我？”迟青荷像是被人看透了心思，一阵慌乱，但她马上平静下来，笑道：“我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呀！

“为什么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