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飞快驶过街道两边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在一幢灰色大楼前停下。
隔着车窗,迟青荷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幢楼清水砖砌灰墙,拱门白柱,雕花楼窗,飞椽出檐,白石护栏。乳白方形窗户层层行行排列整齐,颇具异域风情。
她随着黄奇威走下车。看见灰白色门头上立着“汇隆洋行”几个金色大字。
“不是去舞厅吗?”她问道。
“接个人。”他道。“你等我一下。”说完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只见大厅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穿长衫的黄奇威。另一个男子与他年纪相仿,约二十五、六岁。身量略高,着一件长至膝盖的灰色洋装,洋装十分合身,将他的身材衬托的十分挺拔。领口露出白衬衫挺括的衣领。那人的相貌看上去硬朗又斯文。
黄奇威带他径直走到迟青荷面前。
“这是荷小姐!”阿威笑着对那个男子说道。
他就这样给她随便安排了姓氏。
“长三书寓一等红人。”
他又给她安上了头衔。
仿佛事先并不知道迟青荷的存在,看到他,那个男人几乎吃了一惊。
“这是汇隆洋行总经理赵仿赵先生。”阿威对迟青荷介绍道。
“你好!”迟青荷微微一笑,朝他点了一下头。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你好。”
然后,他突然将阿威拽着,走到一边,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威笑道:“找个姑娘陪你!只谈事情多没意思!”
“我不用!”他说道。
“你看……人都请了……”黄奇威急道。“这可是长三书寓一等红人。平时见不到的!好不容易今天人家有点空,好说歹说,听说是你赵大经理才来的。”
“不用!”赵仿继续说道。
“你怎么这样?!”黄奇威略显嫌弃道。“唉!人家都来了,人家给我们面子,我们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吧。……好好,我们先走。不让她陪你,陪我,好吧!”
他们的声音随风飘到迟青荷的耳朵里,很轻很模糊,可是依然断断续续让她听见了。赵仿尚在犹疑,已经被黄奇威扯回来,推推搡搡,不容置否道:“上车上车。”
赵仿被他连拽带推上了车。
车子在仙乐舞厅门前停下。
舞厅门前停了好些辆车,从大门口直排到街道的另一头去。
下了车,只见舞厅门前玻璃灯箱,晶莹璀璨;花岗地面,富丽堂皇;红男绿女,迷人眼目。更不消说种新奇玩巧,乱人心智。
远远的,迟青荷看见张银华一个人在门前花岗岩台阶上默默伫立着。看到他们,他走了过来。
“江峰定了位置,我带你们进去。”他说。
深沉低缓的大提琴和萨克斯的声音从舞池一角传来。玻璃地面令人头晕。室内光线幽暗,细长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五颜六色,明暗交织,打在人脸上,时红时绿,时有时无,让人无法不生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奇异与躁动。
张银华将他们带到江峰身边,他与黄奇威耳语一下,和大家打了招呼,再次离开了。
“黄老板,你说的价格我最多再给你让五个点。你说的百分之二十是肯定不可能。”他们才坐下来,赵仿就说道。
“先不要说那个,喝酒,边喝边说。”黄奇威说道。
酒已经准备好搁在桌子上。听他这样说,江峰伸手拿过一瓶就打开。
“不不,我不喝酒。”赵仿说道。
“没关系,少喝一点没事的。”江峰劝道,他将盛了酒的玻璃杯推到他面前。
“你知道,洋行每一样商品定价都有国际通行标准。我只是一个经办人,并没有定价权。别说我,就连洋行大班都没有。我们能有的权利,只有五个点。”他向黄奇威伸出五个手指。
“但是。”黄奇威终于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如果洋丝失去价格上的优势,就很难保证在我们这里的销量。生丝其实一直是我们的强项,我们一直出口,从来就没有什么进口生丝的说法。从质量上说,我们的生丝和洋丝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这段时间,之所以洋丝风行,大多也是出于价格上的原因,再有就是人们的猎奇心理。所以,一旦过了这段时间,如果洋丝价格继续保持上扬的话,我敢保证,销量一定会下降。”
“只能说市场的事情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折扣上最多也只能如此了。当然了,我会留意,如果接到通知,价格有调整,我会告知黄老板。”赵仿说道。
“你不能只是留意啊!你要主动告诉他们,主动去要求!市场变化很快。只我一个元亨不卖你们的货没什么,可是如果整个兆海省商会联合起来抵制洋货你们就麻烦了。虽说我在商行也能说上几句话。但是,真的等到失去口碑再补救代价可就大了。所以,还是希望赵先生回去跟大班商量商量,把生丝价格再降降。不要到时候失去了整个兆海市场才后悔。”
“当然,我一定会的。”赵仿停了一下道:“不过,黄老板也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其它商品,我们经营泛围其实很广。不仅有购销、进出口代理业务,也办理银行业务。像储蓄、汇兑、保险这些都包括。所以,不一定只盯着生丝一种,也许还有其它可以合作的项目。”赵先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来,摆在黄奇威跟前。上面是汇隆洋行一应经营范围。
黄奇威拿起那张纸看了看,说道:“很好,只要对我们双方都有利,我是当然会考虑的。所以……还是希望赵先生能为价格的事情再争取争取。你知道,现在兆海的洋行也开了有七、八家,竞争据说也是十分激烈。各个洋行都想找销路、捞油水。到我商行里主动要求合作的也有好几家。”
“是啊,黄老板少年才俊,是业界知名人士,我早有耳闻。你也知道,洋行既然来到这里和我们做生意,那么他就想做的长久。价格上也许会有一时的波动,但总体来说一定趋向合理的。我虽在洋行做事,但我本人也不是洋人,我肯定会站在中间立场,根据双方的共同利益看待事情。所以,我们合做不要只看一时的得失。”
“嗯,只要洋行充分考虑当下的实际情况,应该不难做出判断的。”
……
他们说话的时候,迟青荷坐在对面,一直默默听着,直到黄奇威说:“请荷小姐陪赵先生跳一支舞吧。”这时,她才缓过神来。
“不用!”赵仿摆摆手,依然是推迟。
“看来赵先生还真是摆架子。”黄奇威往沙发背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道:“我听说在洋行做事的,平时喝喝洋酒,跳跳洋舞是最正常不过了。赵经理这样是存心不给我面子?莫非生意做不成,朋友也不想和我做了?”
赵仿脸上显出一丝无奈之色,道:“多谢,我……真的不会跳舞。”
这时,迟青荷道:“赵先生,您不用担心!不会我可以教您!跳支舞而已,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看着他,眼神清澈,目光坦率,态度真诚,没有半点风月场所女子的邪魅,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干净利落的语气又仿佛是一个家主在对孩子说着某种人生道理。
赵仿这时才算正式看了看她。
她又道:“本来,我今天确实没时间。黄老板说这里有贵客,那么别的事情怎么我也要搁下,特地过来相陪。您这样,是不是准备让我白来一趟呀?”说完,她依然镇定的看着他。
她借来的旗袍是通体的素银白色,一张没有化妆的脸在迷离的光束中显得十分真实。
其实,当她知道自己出来是陪客人跳舞的时候,还是非常不愉快的。这种感觉与她以往跟着薛宝珠出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以往她只是伺候陪客人的那个人,现在却是她自己出来陪客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出卖灵魂。是的,就是如此!但是,当她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她的处境。那种不愉快只在心中耽搁了片刻,便很快被压抑了下去。
后来,当她见到赵仿这个人。他再三的拒绝、刻意的冷漠、生硬的态度,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反倒不那么抗拒了。
现在,当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他,脸上重新泛起了笑。一瞬间,原本是黄奇威要拿下的这个人,就成了她要拿下的那个人。
“好吧!”赵仿终于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