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这些衣服洗了。”才踏进房门,芳姨就向后甩来一件衣服。
猝不及防,衣服直接甩在迟青荷的脸上。她慌忙用手接住。那是一件又厚又大的棉衣。
接着,又是一件、再是一件。那些搁在床上的、搭在椅背上衣服的统统都向她抛过来,好像是搁在那里专门为了等待她今天的到来似的。
不一会儿,迟青荷怀抱中的脏衣服已经遮住了她的视线。冬季的衣服十分笨重,她几乎快要抱不动了。
“愣着干嘛,出去洗呀!”芳姨回头眼一瞪喝道。
她抱着衣服出去,环视了一圈院落里可能是洗衣服的地方,可是并没有看到。
“在哪里洗?”她不得不回头问道。
“出门。”芳姨一只手往左边一指,道:“路那面有条河。”
到河里洗!迟青荷在心中惊叫了一声。
雪还在密密斜斜的往下飘。她站在雪地里,刺骨的寒风透过衣服直往身上扎。双手冻僵了,耳朵像刀割一般疼痛,鞋子湿了,僵冷的双脚踩着两个没过脚背的雪窝。中午那点面条积累的微薄热量早已在抵御严寒时消耗完了。
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她竟然还得下河洗衣服。
更糟糕的是,她根本没有分辩的余地。
若是时间再倒转到方才问她愿不愿意留下的那一刻,她恐怕真的要反悔了。不过,说要反悔,却又有一种神秘的、奇怪的力量在刺激着她——她偏要留下来,她就是要跟这种飞扬跋扈的人较较劲。
当初在工厂不是也有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吗!重来一遍又怎样!
于是她朝芳姨指的那个门走去。
出了门,她发现眼前竟然别有一番天地。首先,不同于她进来时所经过的那个小门,这个门要宽敞许多,显然是这所院子正经的大门。踏出门槛,只见门前修竹映雪、白墙灰瓦,十分幽静素雅。油亮的黑漆门上贴着一幅烫金朱红的对联,道是:“终南雪霁,渭北春来”。门边同样也有一块黑漆木牌,上面刻着:“薛宝珠寓”。
门前街道十分宽敞。尽管是下雪天,街道上依旧人影绰绰。不时有轿车顶风冒雪驶过。或者又是带着华盖的洋车,里面坐着红妆盛艳的美人,旁边跟着手持琵琶胡琴的姨娘。
街道前后清一色白墙灰瓦,好不整洁。一眼望去酒肆、茶馆、客栈、戏院鳞次栉比,屋檐高低错落,门前红灯高挂,锦旆摇摇。街道另一面是一排垂柳,再往下可见一条宽约数丈、不见首尾的河流。雪扑簌簌的落着,垂柳静默,河流寂然无声。
后来迟青荷才知道这便是薛宝珠寓的前门。书寓这种地方,需得至少有两个门才方便行事。相对于后门的幽静,前门平日略显热闹,是戏中所唱“十二宫灯挂彩楼,府内欢传娇客至。”的地方。
前门所临这条街有个闻名遐迩的名字——香水街;这一带则叫做香水坊。省城乃至周边数十府县之富商、买办、达官显贵没有不知道这香水街、香水坊的。而这一带之所以以“香”闻名,莫不是因为眼前这条“香水河”。
垂柳掩映之下的那条河即称做香水河。相传因为书寓里的女子经常往河里泼脂粉水,所以河水终年飘着香味,因此这条河才被冠之以这样一个香艳的名字。很久之后,迟青荷知道的更多了,便晓得这种说法是出于对“十里秦淮,六朝脂粉”典故的模仿。而更远的出处,则来自于《阿房宫赋》的那几句“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一条河也有这样悠远典雅的讲究,书寓里的人也就带了许多仙气。
书寓里的女子自幼学艺,懂诗词、能操琴、善戏曲、会说书、通游艺,沿袭的是历代教坊古韵遗风。她们被称之为“先生”、“校书”、“词史”。气质无不古典而迷离,个个都是遗世独立的美人。
这香水河中,常有慕名而来的客人乘船远道而来,摇摇晃晃,立于垂柳之荫,期待与楼上的姑娘遥遥相望,来一场不期而至的艳遇。那时,笙歌自寓所内飘然而出,飞觞醉月,丝哀竹急。客人于烟波画船之中,驻立于碧瓦楼台之前,听音观影,无不心旌摇曳,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