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庄家的宅院里,庄梦蝶的忧心也如这彤云一样低沉。
她站在门前两根白色大理石柱中间,看着大雪白茫茫从天而降,灰绿色的草坪上蓬蓬松松铺了厚厚一层白色绒絮。双扇铁皮大门紧闭着,将这院落和外界隔开。暮色将近,看来这雪要下一整夜了。
这偌大宅院只有寥寥数人,异常清冷。堂姐庄雨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二伯父照例又在工厂忙碌。年底各地定货量大增,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大赚一笔。虽然天寒地冻,他的心情却很是不错。二伯父吃住都在工厂,根本顾不上家里这几个人。
庄梦蝶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迟青荷被工厂开除这件事情的。那则“富庄丝厂虐*待女工”的新闻她也看过,可是她当时不知道那女工便是迟青荷,因为报上并没有说这位女工的名字。
她只是奇怪周末那天迟青荷为什么没有来,因为她明明是答应过自己的。
当天,迟青荷曾经坐过的第一排的位置空着。庄梦蝶的目光投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中充满疑惑。
下课之后,她叫住一名女工,问道:“你好,向你打听个人。”
“打听谁?庄先生。”那女工说道。
“迟青荷,你认识她吗?以前她坐过这个位置的。”她指指第一排那个位置。
“噢,迟青荷呀!”那女工望着庄梦蝶,眼睛眨呀眨的。她心道:她可是被你们庄家开除了呀,莫不是她又惹了什么是非?“庄先生……”女工的目光飞快的往两边扫了几下,小声说道:“她,那天走啦!”
“走了?”庄梦蝶愣了一下。听这女工的口气,仿佛她本来应当知道这件事似的。“去哪了?”
“那我不知道,只是当天就走了,一刻也没敢多留。李工看着她收拾东西的。像她那样的人,走了好!自己不检点,无故旷工,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错,还害的咱们工厂被登报……”
是了,正是如此,原来被开除的女工竟是她!她不是没来上课,她是根本就离开了工厂。
不知道为什么,庄梦蝶心中空荡荡的,就像一样东西得而复失。
事后回到家,她曾经问二伯父为什么将迟青荷开除。可是二伯父却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迟青荷是谁?一个女工?这种琐碎的小事我怎么知道!这都是那些中层管理人员干的。工厂的工人那么多,我哪里一个个管的过来?”他道。“如果她们本分守纪,工厂自然不会亏待她们。但是她们若自己不知检点,视纪律为无物,随意触犯就不能怪管理者无情。”说完之后,他若有所思的问道:“你问这么一个女工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她来听过我的课,我觉得这个女工挺有灵气,教的东西一学就会。”庄梦蝶轻声道。
“然后呢?”庄怀武问道。
“没什么……我觉得,她被开除,有些可惜。”
“噢?可惜?这种身份低微的下层人,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工厂因为这样一个人而遭受到的负面影响。”他缓了缓又道:“梦蝶,你可能不懂,商场如战场。我和你大伯都怀疑有人在利用一些小事情大做文章,破坏工厂还有我们庄家的名声。比如这个女工的事情,本来是一件小事,可是显然是被人利用才上了报纸。虽然我们不能肯定这个女工和消息走露有直接联系,但是,这种不守纪律的人本来就是一种不安全因素。这种人对我们工厂十分不利,所以必须清除。”他缓了缓又道:“这种身份低微的下层人,随时都能找到一大把,不必为他们多花心思。而且,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他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又沉重,意味深长。
他还记得不久前,侄女竟然为一名早恋生子离世的女生打抱不平,还招惹了这么多记者到家里来。作为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他嘴上不说,心中实在是十分恼怒。只是后来庄梦蝶主动请缨,要求担任工厂识字班的授课教习。并且她做的很好,为工厂赢得了声誉。他对此十分满意,这才将先前的不满暂时搁下。此时,她竟又问起开除女工的事情。这样以来,不由得又引起了他的不满。
庄梦蝶无法跟二伯父解释自己和这个女孩子的认识的经过;无法跟他说出自己对她这种女孩子有一种什么样的怜惜之情。就像当初惊闻陈楚楚去世时她的心痛。但是,她明显的感觉到,在二伯父心中,一个“身份低微”便代替了所有,她们这样的女子都太渺小了,太渺小了。
“咚咚咚”,皮鞋踏在楼板上的声音。庄梦蝶回头,看见堂姐庄雨晴从二楼卧室走了下来。一会儿功夫,她又换了套装束,雪白的狐狸毛围巾,旗袍外罩一件没膝粉色兔毛大衣,头发烫成最新式的大波浪,两鬓描的细细尖尖,还淡淡的化了妆,肩上挎一只小巧的烟灰色皮包。学校本是不允许这样的装扮的,只是她根本不听。
她比庄梦蝶大三岁,在学校比她高出三届,中学就快要毕业了。
整个女校,就她和张旖丽烫了头发,为此她被生活老师训过多少次,还找过她的父亲、庄怀武反应情况,只不过,她连父亲的训斥都不放在心上。也多亏了庄怀武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她。最后的结果,是她在学校时顶多将头盘起来,这样,可以稍微掩饰一下大波浪的妩媚。
她从庄梦蝶身边走过,看都没有看她。头也不回就往大铁门走去。走到跟前,才发现铁门从里面锁上了。
“开门!”她转过身来对庄梦蝶说道。
“天要黑了,伯父不会让你出门的,这么大雪,看什么电影。”庄梦蝶说道。
“关键是,他现在不在!”庄雨晴冲她狡黠的一笑。见庄梦蝶动也不动,又不耐烦的催促道:“快给我开门,电影要开场了。”
庄梦蝶站在那里僵持着,没有说话,没有动。
“你不开门,我,我,我翻墙!”她瞪着庄梦蝶。庄梦蝶还是没有动。庄雨晴竟然真的重新走到房间里,搬了椅子,打算踩着去翻墙。
庄梦蝶看着她将椅子在雪地里放好,伸手上去推了两下,一双黑色皮靴果真踩了上去。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她仰着头,好像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伸出手去趴那墙头。
庄梦蝶跑过去,喊道:“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