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一号房,是酒楼里最好的一间。屋内却是普普通通的。跟一楼的房间一样,普普通通的。地面很普通,地面上的椅子也很普通,桌子很普通,桌子上的茶壶也很普通。
原本,它是不普通的。地面是香木的,上面还饰缀以金丝、碎玉。桌椅也是不普通的,最好的香木上最好的一段截的。两三步之外,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气。更不要讲桌子上的摆件。紫砂的壶,鎏金的铜香薰,燃着海外舶来的灰琥珀。紫檀的床榻上铺着厚而不重的雪貂皮,旁边摆着花纹繁复、鎏金攒玉的小炉。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王老住这间屋子,这些都没有了。因为他不喜欢。
此时,王老正躺在一张普通的木床上,闭着眼,交叠的双手轻轻地搭在腹部,安静得像是一具尸体。只有胸部微微地起伏。他睡得很香,也很沉。
门被推开,却很轻,几乎让人听不到一丝的声音。先走进门内的是两个侍女,一人手中端着盥洗的用具,另一人则捧着刚刚沏好的热茶。二人虽说是侍女,可衣着之华美,远胜于寻常的富贵人家中的小姐。王老不喜欢华丽的东西,却愿意把身边的人装饰得华丽非凡。他喜欢人,华美的人,不喜欢华美的物。华美的物,会让人沉溺。华美的人,会让人愉悦。
王大眼跟在她们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个侍女轻轻地动着,不急不缓地走到王老的床边,不出声,只静静地立在那儿,低首垂眉的,等着王老醒来。行走之间,二人手中的茶饮、盥洗用具却纹丝未动,仿若生在承盘上一样。
王大眼看二人如此,也没有打扰王老休息,而是和她们二人一样,站在床边。
一会儿,只听到屋子外面隐约地传来一阵铃声,还伴着马的嘶鸣。王大眼听到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王老,脚步匆忙地走到屋外。石九和一满身风尘的瘦小汉子在等他。
关好门,王大眼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没什么人,他凑到瘦小汉子的面前,将声音压低,问道:“如何了?”
瘦小汉子没有说话,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名字。“他们都有可能。”
“嗯。”王大眼把名单贴身放好后,又交给了那人一张画。画中的人是一俊朗少年,正是李安平。原来,在小楼见过李安平后,王大眼就让人画了一张他的画像,只是不知为何现在才拿出来。“继续查!一定要在那两家之前找到他!”
“是!”那人没有多问,从王大眼的手中接过画像,认真地看了几眼之后,递了回去,没有迟疑,转身走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大堂,骑上拴在门口的马,和清脆的铃声一起渐行渐远。像一阵风。很快地离开了。
王大眼吩咐了石九几句,就回到了屋子里。王老已经醒了,正在两位侍女的服侍下穿衣。
“没有查到吗?”王老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一边细细地擦手,一边问道。王老盯着他的手愣住了,这双手在抖。以前可以轻快地拨弄着算盘的手,现在忍不住地发颤。王老想要控制住,可……
他老了,终究是老了。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
侍女用毛巾盖住了王老发抖的手,另一位端茶的侍女向前一步,完全地挡住了王大眼的视线。
关于王老发抖的手,王大眼一点也没有看到。因为这两个华美的人。
王大眼摇了摇头,“应该很快了!”紧接着,他将同样的画像递给了王老。“这是那人的画像!”
王老却没有看一眼,因为他的手还在抖。“放在桌子上吧!”
“让京城的人都安分下来。不用去查了。”
王老不再说话了,只是让侍女忙碌着。她们两个人,一个服侍王老穿衣,另一个沏茶。等王老的衣服穿好了,茶也沏好了。王老的手也终于不再抖了。
在此期间,王大眼的眉头始终紧皱。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王老,可神情之间却有几分难以置信。
“难道?”王大眼心中已是骇浪滔天。难道他们真得敢?
“很快就知道了!”王老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杯,不再谈论这件事。“喝茶吧!”
侍女离开屋子。门又被紧紧地关上。
王老喝了一口茶,问道:“这茶是哪里的?跟以前的味道不一样。”
王大眼也没有多想,他仍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只把这当做是老人的挑剔,随口答道:“茶,是南方的,从水路运到京城,卖得很好。”
王老,已经老了。而老人都会变得挑剔。王老,毕竟是一个老人。
“这京城,我快要不认得了。”王老继续挑剔着。“从前,我年轻的时候,总是爱来这家酒楼吃饭,后来也就买下了这里,改成了会馆。”老人不但会变得挑剔,而且还会变得多愁善感,喜欢回忆过去。
“这里的菜其实不怎么好吃。只不过是习惯了。”
“以前,我爱吃这里的菜,是因为这里的厨子是北方人,北方菜做得很好。今天中午的饭菜,却没有那个味道了,倒更像是南方的口味。”
说到这里,王老看了一下王大眼,微笑着问道:“你说,是不是变了很多?”
王大眼拿着茶杯的手停住了,心中猛地一惊。借着喝茶的时机,他抬头看王老。王老在笑,让他看不透,所以他也只能跟着一起笑。
“明天。明天,我就换一个北方的厨子。”
他们笑得都很假,可看起来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