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山一时手颤,滑脱了一个盘子,激得鱼玄机打了个寒战。她惊道:“莺奴教主怎会答应呀!”
鱼玄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似乎觉察芳山最近犯错的时候多了:“你别看庞小蝶不声不响的,原不是什么良材,不堪大用,嫁紫阁这样的小事也不能托付。无论她嫁不嫁紫阁,以这副面貌留着月痕,都是可耻之事,将来是要惹祸害的。”
芳山又一次想起宫主对着那盒草果煎饼呕吐的事情,那从微末之处检验善恶的天赋,仿佛是别人学不来的——芳山从没觉得庞小蝶坏,就像那时未觉得紫居纯坏。而她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呆在原处。这些人变坏,难道真是天生就坏,宫主就没有从中作梗?紫居纯变成现今这个模样,真的没有宫主的功劳吗?
鱼玄机还在一旁说着:“胸无点墨之人,一心求取功名,为了得逞便不择手段,剽窃代写无所不为。资质贫弱的人为了争上,何种不齿的事情都肯一试,然而庞小蝶竟还留着最平庸的善恶论,既坏又烂,简直不如李侨。”
芳山又想起那晚的经历了,大恸,忽然直直站着,惨然道:“宫主何来的自信断言他人的人生,如若你评判小蝶娘子不能成才,就将她肆意变成恶人,何知不会坏了她原本的修为,又何知不会殃及他人呢?!宫主亦不是神,怎么能左右别人的德行?假若以宫主的眼来看,世上完人,唯有你一人!”越说越惊恐,那夜的回忆又开始侵袭她了,有一刻眼前全是黑的。
鱼玄机看出她神情有些古怪,但不知所起,只回答道:“我何时求过完人呢,完人乃是最无聊的一种人。但你要说评判,我当然自有高下,同非完人,我很喜欢秦棠姬,远超过现在蚀月教里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死了我也难过。庞小蝶死了我会难过么?呵,此等鼠辈,死了我也不会知道!”
芳山十分绝望地说道:“宫主会知道的,因为宫主会亲自杀了她的!”两道泪忽然就落下来了。等庞小蝶成了观音奴,只消宫主一念,她就灰飞烟灭。她并非与庞小蝶养成了什么友情,只是愈发痛恨宫主那操纵一切的欲望,何况那操纵也不过是一种娱乐,就像把《山海经》中的妖怪封在瓶里把玩,无益而恶毒,宫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鱼玄机冷眼瞧着,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让别人来收拾碗筷罢,先去休息。”
然而芳山心中积蓄了很多的话想说,只不知道如何开口。今夜的争执因小蝶而起,但终究是因为紫居纯对她行的恶事。假如将此事告诉宫主,她怕宫主会杀了紫居纯,但更怕宫主无动于衷。想到阿纯原是因为得不到宫主,所以才变得这样乖戾,又有些怨恨宫主;喜日初见的时候,阿纯难道不是一个好人吗?她甚至想过,如若宫主真能成阿纯的妻,到时她服侍宫主的丈夫,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像今天这样痛苦难当……即使宫主不愿嫁他,当初哪怕只是听了阿纯的话、逃了婚从这里离开,总好过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情形。
是啊,宫主又何必听紫居纯的话、何必做紫居纯的妻,要她无谓地服从男人是不可能的。可就是如此倔强倨傲的一个人,从头要留在紫阁又是为了什么,霜棠阁已这样富裕,何苦再觊觎紫阁的家产,一座金山与两座金山同是花不完的钱。
鱼玄机见她呆着不走,凑上前将她手里的碗碟取走,将她推到耳房里,放了帘子。芳山哑着嗓子问她:“宫主为什么要留在紫阁呢?”
她坐到炭盆边拨了拨火,笑道:“你有没有读过一个释宗故事,说帝释天神寿已至,感人间佛法不弘,有人对他说这萨波达王慈愍众生,于是他化作老鹰来考验萨波达王?”
芳山道:“婢子知道。这萨波达王为了救下鸽子,割下自己的肉喂给老鹰,是为以身殉法。”
原本等着宫主继续高谈阔论,而她竟然没再说下去了,站起来把炭盆踢到芳山帐边,熄了她房里的灯火,转身回了正房。她不像年轻时那样聒噪爱讲,多说些话就觉得无趣,何况也没有人与她说话。方才那两句争执,想必更让她觉得身边没有懂她的人。
芳山留在帐中,窥着隔墙透出来的火光,回想宫主那句话的含义。
宫主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以身殉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