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曲,是最复杂而繁琐的事情。
既可以一琴一箫相和,也可以一钟一磬相和。
不是器相和,而是人相和。
音由心生,一个人奏出的曲都带着自己的气,气是与生俱来的心性,强求不得。
合奏同一种乐器,更需要两个人之间不断磨合而相契,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们的曲子必然合不了,可是却能从曲中对话,据理相峙,以辨孰高孰低。
名为以曲相和,实则是在谈牛
“难得相见,莫负此情。一曲良宵引,聊以慰衷肠。”
苏与已先出手轻泛七徽一二三弦,先发制人以求权。
良宵一曲,且散闲愁。
倦鸟宿枝头,远雁入芦洲。
良辰美景奈何,莫负今夜月清幽。
洛卿云峰回路转,七弦处却变了曲调,“光化日,哪得良宵,不如看这平沙落雁扶摇直上九霄。”
平沙水云,游子飘蓬,问取恁孤鸿,音书何时能通?
南往悲鸣,目断飞鸿,衔芦宿柳岸,西洲蓼花正红。
可怜孤鸿落平沙,不见直上九重。
“九霄之上外,不如鸥鹭忘机乐得逍遥人间。”
苏与从吟揉绰注转回泛音起调,衔接得衣无缝。
人能忘机,鸟即不疑。
人机一动,鸟即远离。
他虽有我醉君复乐之技,却全无陶然共忘机之性,一弦拨下,曲中意早已散了。
“别逗了,逍遥人间可不是苏门主毕生所求,这弹得可是晦涩乱耳,实在不忍再听。我看,还是换一曲文王操深谋远虑,更胜一筹。”
曲调惊变,从轻灵飘逸又转为了深沉恒远。
江空月初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指上凝音,回弦绕梁,只听得左手按弦与右手勾弦的两个人相互掣肘,不相上下,谁也占不到谁的甜头。
“文王就算了,我有自知之明,倒不如一曲楚歌落得痛快。”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还妄敢自比霸王,你啊,不是文王,也不是霸王,充其量不过是那聂政刺过的韩王。”
“聂政刺韩王曲?”
“是,又称广陵散,片玉本就是用来弹广陵的。”
“只可惜曲终人尽散,恰似故人来啊。”
洛卿云奏到泼剌一段,曲中杀气尽现,她突然拊掌一拍琴面,只听得七根丝弦噌噌噌尽数崩断,余音还环绕在龙池凤沼之间。
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大风,将门窗全都关紧了去,掩住了屋子里的人。
四面墙上,整整三十二张琴的琴弦齐刷刷地崩断,发出来昆山玉碎的嘶鸣。
“恰似故人来?”
她瞥向身旁那个一直拿霍中散酸她的人,
“古人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可到了你这,故人偏从阳关进。”
苏与当然知道她指的那个从阳关而来的人是谁,“自在公子观自在,湘璃夫人莫相离,对我金刀门是好事的话,对你又何尝不是?”
“好归好,可若是让大漠飞鹰看见了,倒不知道那时是他好还是你好。”
他两根手指轻轻拈起洛卿云衣襟上的一缕青丝,放在鼻尖嗅了嗅,还是沉水香的味道,沉水奇楠,不掺一点其他的合香,这些年她的习惯也一直都没有变。
“飞鹰已落,燕雀当道。一个是英雄末路,一个是美人迟暮,你难道怕他们?”
洛卿云一把拽回了自己的头发,攥着断掉的琴弦拴到了他的手臂上,将他的手掌扣住,“与其担心他们,你还是先想一想自己的麻烦吧。”
“我有什么麻烦,我怎么不知道?”
“知意楼为什么入关,难道你不清楚?”
“他们入关,无非还是二十年前的庚子之乱,赤髓之谜。”
“可现在这铸刀谱,已经在你的手郑”
“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故意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还真以为,你有这么好心,是为了救那个阴阳差的命。”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
“我还真不清楚。”
苏与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在他眼里,她和易娘都是疯子,疯子的想法都是让人难以捉摸的,
“不过,如果这也算是麻烦的话,想必已经有人帮我解决了。”
“他们不行,开灵刃之术,只有萧氏嫡系血脉才能用得。你知不知道,最近江湖上出现了萧氏后人,活的。”
“这我早知道了。”
苏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好像这本就不算是什么秘密。
“不是鬼头张,不是萧妹,不是萧嗣宗,更不是薛三娘。”
她看得清楚,提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苏与的眼神明显恍惚了一下。
果然,如她猜测的一样。
“谁?”
她轻轻伏到他的耳边,悄悄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兵器,是谁搞出的鬼名堂?”
“那你的人,究竟是谁?”
苏与知道,她既然肯这样,那也一定不会把话藏一半露一半,更何况,他必须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洛卿云却以手撑额转向了另一边,不再看他,她知道他迫切知道这个答案。
一个人若有所求,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非烟?
卿云?
祖宗?”
他在身后轻轻拽着她的衣襟,咬了咬牙,
“行,江都的那个可以走,但你要留下来陪我喝酒。”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