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沙尘渐落,才见旷野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尸体,刀甲积山,腑脏粘流,曾经鲜活各异的面孔此刻全无区别,一个个扭嘴暴眼,恐怖狰狞,象无所不在的砾石一样浸在泥血里。
启明军见过烈火焚城,见过人头坠雨,可这样无边无际的惨烈,怵目刿心。
远处激战犹酣,滚滚黄沙中,月鹘军旗帜招展,铁骑梭奔,震响隆隆,天空鹰群盘飞。
林雪崚对神鹰阵并不陌生,可四象二十部独立又配合的总阵是太过庞杂的棋局,她忧心如焚的问段铮:“老爷子,神鹰阵迅猛万变,密不透风,咱们应该如何出击?”
段铮白眉凝簇,“现在青旗军走蛰龙阵,红旗军走锐鸷阵,东、南两方无懈可击,然而黑旗在西,金旗在北,不那么严丝合缝。”他伸手指向艾和曼的白旗军,“这是因为白旗离位,黑旗暂居白虎位,走貔虎阵,金旗暂居玄武位,走蠕蛇阵,白旗即将入阵,必然三军错变,各归原位,错变之时,就有破绽可乘,只是我们步行太慢,根本赶不及!”
紧要关头战马滞乱,林雪崚焦急万分,让柯文熙和履水坛去接应余千淞。
东栾渐冷哼,“弃马时不犹豫,现在等什么?我们是来收尸的吗?段老儿,你罗哩罗嗦,妖女的鸟阵有何可惧?她就是上唤天兵,下唤地鬼,咱们来之杀之,越是障眼的东西,越该单刀直入,破了这些花哨!”
手持开山钺,吆喝厉旭坛,要不顾一切奔赴死战。
段铮也提了嗓门,“东老头,调阵的不是妖女,是晢晔!他巴不得大盛援军全都堆上来,被神鹰阵这个无底洞吞掉,你不懂厉害,去那里多添一滩肉泥,能帮得了谁?”
林雪崚盯着鹰群中的神荼,“段老爷子,难道晢晔也会驯鸟?鹰上只有燕姗姗。”
段铮十分肯定,“晢晔虽然不会驯鸟,但我清楚姗姗那丫头,她只有小聪明,再怎么长进,也没有摆弄神鹰总阵的本事,她只是晢晔的传令人。”
雷钧不解,“老爷子,阵法复杂快变,他二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燕姗姗怎么按晢晔的意图调阵?”
站几人身后的宣女低声回答:“是箫声。”她没有跟丁如海前往靺末部,而是留在启明军中。
林雪崚止住众议,“箫声?三嫂,千军万马,你听到了箫声?”
宣女已不是蜥人,但仍比常人敏锐得多,“箫声里有给神荼的信号,别人听不见,神荼却能隔着老远分辨,只要神荼得讯,寨首立刻就懂。”
“箫声从哪里来?”
宣女凝神片刻,指向远处的麦田山。
此刻晢晔身边只剩很少的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一侧,启明军地势低,看不见晢晔在何处。
岳川道:“我从后面绕过去瞧瞧!”他带着几个链兵手,轻快隐秘,消失不见。
宣女纠眉不语,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旧铁哨,这唤鹰铁哨和排箫原理相同,都可以发出人听不见但巨鹰可闻的亚耳之音。
林雪崚困在鹰喙峰上的时候,见过朱雀寨吹哨调鹰,“三嫂,你是不是可以用哨音干扰神荼?”
宣女微微发抖,她对燕姗姗仍然又牵挂又恐惧,一旦吹哨暴露,以寨首的脾性,自己绝无善终。
林雪崚扶住宣女的手臂,“这么多人在,你别怕!”
宣女凄然一笑,我这条命,寨首拿去又如何,我背叛她,还她也应该。横心壮胆,含哨而吹。
铁哨尖锐,在寂静的鹰涧峡中数里可闻,但在震撼的沙场上,早就淹没在马蹄兵戈里,唯有其中暗含的亚耳之音,人虽然听不见,却能穿越黄沙尘嚣,直入高空。
神荼立刻察觉,发出欢愉的叫声,朱雀寨每个使女的哨音都不一样,它一听就知道是谁。
宣女在朱雀寨时,相貌丑陋,久居地穴,很少和其他使女来往,与她相处最多是巨蟒阿福和两头巨鹰。
每当凋谷清静无人,她便离开地穴,吹哨唤鹰,给神荼、郁垒喂食,人鹰相嬉,巨鹰不在乎她的丑陋,她也忘了自己是被唾弃的蜥人。
其他使女,喂鹰只是差事,宣女喂鹰,是和好友相聚,这其中的分别,神荼一清二楚,它忽然听到多年不见的好友呼唤,怎能不喜。
燕姗姗见神荼忽然亢奋失控,离开鹰群,笔直的向东俯冲,大惊失色,想尽各种办法令它调头,神荼就是不听。
燕姗姗急火攻心,骤然发病,胸口象被闪电劈中,烧灼绞痛,疼得她两眼昏黑,天旋地转之间,只能用最后一点余力抱紧神荼的脖子。
神荼,不要去!
可她无力呼喊,眼泪象刀子一样划过脸侧,飞离无踪。
也罢,就和神荼一起死。
神荼一向聪明可靠,这离奇之举快若闪电,晢晔见它突然离阵,亦是停箫一愣。
宣女惊异无语,她只想打岔,使神荼分心受扰,没想到神荼念旧,不顾一切的循着哨音来找她,捏哨的手轻轻发抖,吹着吹着,一行淡红泪水滑出眼角。
林雪崚见神荼从高空俯冲,瞬间到了眼前,沉声喝令:“羿射坛!”
这为祸太久的恶鹰,当年在鹰脊岭上未能奈何,今日集羿射坛所有射手之力,再没让它生还的道理!
羿射坛从死骆驼驮载的箭箱里补了箭,长弓营、角弓营、精弩营拉弦上箭,对准神荼,只等它进入射程。
神荼当然察觉,只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冲速不减。
宣女的眼泪转成深红。蜥人泪血,她病情好转之后,再没流过血色眼泪,此刻却恢复成凄艳的血红。
哨音不自觉的变短变急,这是告诉神荼:赶快离开。
神荼听着哨音,目光炬炬,在最后关头陡然拔高,来若雷霆,去若霹雳。
羿射坛万箭齐发,仍是稍迟一步,长弓营的箭勉强追及,被神荼拍翅扇落。
神荼一个盘旋,掠过半个沙场之后,又兜转回来,它愤怒鄙夷,冲着启明军傲然长唳。
就在叫声回荡之际,一道黑影冷不丁袭至,闪电般击中它的右眼。
长唳变成凄烈的惨叫,神荼右眼正中插了一杆黑色铁箭,长空飙血,失眼剧痛,带着燕姗姗上下乱扎,翻旋着向远方斜坠。
一切快若电光石火,晢晔惊呼:“姗姗!”
冯雨堂的撼天弓之箭,若一箭双雕杀吐尔弥、伤艾合曼,还不算尽显其威,这直入云霄、射中神荼右眼的一箭,石破天惊,当得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