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堡的火旋风又烧了三日才减弱,灵州上空不再有流火飞坠,余缭的焦烟里露出一块蓝天。
到了晚上,烟云浮散,夜空清明,星照边塞,荒野寂静,是多日来难得的安宁,城上城内值守的士兵忽然听到一阵遥远却清晰的笛声。
虽然聆音蛊已被控制,城中仍有剩余病患被集中在州狱等待清治。州狱壁垒监厚,有通气小窗,笛音刚一传入,狱中病患登时狂躁,嘶吼着撞击墙壁和栅门。
狱卒们用沙袋堵窗,严防死守,病患们冲不出来,在牢中象疯狗一样互相撕打。蓝罂让狱卒搬火盆,烧芥辣粉,出烟后用风箱鼓进牢中。
芥辣烟令人咳嗽呛泪,难以睁眼,暂时缓解了互殴。蓝罂和医师们不眠不休,在牢外的几十只大镬旁昼夜忙碌,加紧清蛊。
莛飞提着灯查看水井和销尸坑,一听到笛声,急忙赶往城门。甘振已经在城楼上,温遥不顾劝阻,裹着一身伤,循音登城。
连日来,笛声是西北城垒的死亡之音,士兵们拉弓上箭,警惕张望,恨不得把吹笛子的人千刀万剐。
虽然每人都怒火澎湃,可不得不承认,这空灵的笛曲象无形的雪一样,浸润了山川夜色。
一潮胜过一潮的笛音千折百转,初听只觉四周皆空,双足虚浮,魂魄都被摄进前世今生一场场凄婉故事里,再听仿佛背生双翅,万里轻飞,云海星辰飘流滑过,人世的悲喜无常如同闪烁花影,伸手可及,却又触摸不到,只能任由自己瞬间泪目。
莛飞黯然失神,“当年我在神鹰堡为父亲守灵,也曾听她这样吹笛子,我父母死于她手,可听她的笛曲,我并不憎恨,只是琢磨不透……只有情感悱恻的人才吹得出这样勾魂断肠的天籁,可她毒手狠辣,脾性酷厉。也许常人之情是河流湖泊,她是地深灼泉,稀少却猛烈。她没有家人,石危洪给过她关爱,她搅翻整个江湖,为义父复仇,她没有朋友,只有两头巨鹰,她不顾自己的性命,血泊救鹰,如今她一心一意,只在一个人身上,她为晢晔所做的神鬼之举震惊天下,如果她难以遂愿,不知这反击之力,会造出一个怎样的终结。”
甘振眼圈亦红,眼前是在乐声中自屠而尽的凛军,他仰看夜空,一声悲笑,“妖女今日是来收网的,以为灵州会和别的城寨一样,成了任她摆布的疯子傀儡,现在我倒真想看看,她是不是骑在鹰上一脸诧异,就算她殚精竭虑,为晢晔卖命,也难以在月鹘立足,如今妖术破灭,她的苦日子才刚开头!”
两人交谈之间,夜空浮流的烟云中飘出船帆般的鹰影,星海傲游,玄奇无比。
士兵们两臂一软,巨鹰高远狡猾,寻常弓箭奈何不得,便是到了跟前,又真能奈何得了?
温遥一言不发的盯着远方,鹰影盘旋划过,黄河冰面在星光下幽幽发闪,仔细分辨,幽闪之间混着隐隐约约的刀戈之光,无声无息的月鹘军正象等待羊群出圈的饿狼一样冷眼窥视。
温遥热血上头,面孔赤红,一颗心早已跨骑出城,风驰电掣,与对手殊死相搏,可灵州初稳,元气未复,眼下难与月鹘军正面较量,只能镇静固守。
待到来日对决,他必用手中长刀戳穿晢晔的心肺,祭洒西北诸镇!
月鹘军中,葛禄族长艾和曼在马上耸肩一叹,“君长,这么动听的笛子,今天倒象失灵了。”
夜空中隐隐夹杂着嗡嗡声,晢晔微微皱眉,还未入春,飞虫多得有点异常。
吐尔弥道:“君长,不管笛音有没有用,灵州早已疲弱不堪,咱们等什么,冲过去破开城门,赶尽杀绝,此城是大盛重镇,储备丰实,胜得十座城寨!”
这些天晢晔和月鹘军同寝同食,连洗鞍刷马、化冰沐浴都在一处,亲近了许多。
晢晔凝视灵州,虽然离得还远,但盛军的怒意和复仇之志犹如看不见的暗箭,令他眉心发痒。
他转了转手中的马鞭,“灵州濒临黄河,被淹过几次,每次重建都比以往更坚实,强攻硬冲?何必那么笨。”
艾和曼转过脸,“君长有何妙策?”
晢晔自言自语般道:“看腻了病狗抽癫,不如逗逗发狂的公牛。”自从把江湖群豪引进鹰涧峡血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戏,他神色一正,“族长,帕伊黛的骆驼军还有几日才到,你率白旗军后撤,沿黄河河岸南下,助她夜渡冰河,等我命令。”
艾和曼一听让他后撤,有些不快。
晢晔吩咐身后的驯鹰手,“传信狄力部黑旗军和兀勒部红旗军,让他们各自结束扫掠,赶往萧关。黑旗军先行,红旗军拖运盛军尸体,稍稍押后。十日后的夜里,红旗军着盛军装束,在萧关以北与黑旗军交战,边打边往西北山谷中收退。”
艾和曼的不快变成诧异,不是说先取灵州,再取萧关?眼下灵州未破,为何让黑、红双旗军直插萧关,作势互杀?
晢晔派遣另一名驯鹰手,“传信青旗军,让他们不要再等银月使,速速撤回边乐川西岸。”
燕姗姗为了训练五色鹰阵,把月鹘所有的精锐猎鹰集中在隶属金旗牙军的鹰营,驯鹰手有二十名,此外各部还留有哨探和报信猎鹰。
晢晔率月鹘主力出沙漠后分散作战,轻骑似电,行踪莫测,却又能彼此配合,变幻有度,都靠这些猎鹰穿梭搜寻,保持联络。
驯鹰手放鹰高飞,几只鹰在神荼周围盘旋片刻,鸣叫呼应了一阵,分头远去。
晢晔收回目光,“尉迟阳。”
尉迟阳似在出神,呆了片刻才回应,“君长有何吩咐?”
晢晔的目光在尉迟阳脸上停了一停,“你领一千金旗牙军,赶往边乐川,与青旗军汇合,然后一并折向西南,等我命令。”
“是。”
尉迟阳刚要走,又被晢晔叫住,“若我没记错,你祖上是月鹘几部血脉交汇,你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姓的人,一直用汉人叫得顺口的尉迟姓,这次回来之后,改个名字吧。”
“全凭君长之意。”
晢晔掉转马头,“余下的金旗牙军我亲自调派。从今日起,遇上盛军派出的哨探、信使,无须射杀。”
月鹘各部对晢晔的意图并不十分明了,但不敢有疑议,各自依令而去。
神荼侧绕旋低,落在晢晔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