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蛊受花粉所激,正在迅猛游移,温遥若是挣扎乱动,必然被剩余的蛊虫冲坏头脑,永久损伤。
医师太过震惊,手软下沉,温遥的脸马上就要淹进水里,这一呛还了得。
蓝罂迅速用自己的手托住他的后脑,温遥眼睛暴瞪,恐惧困惑,口中呜啊呼喊,脖子梗着,面孔抽搐,吓人之极。任谁在血腥痛苦的治疗中突然醒来,都不免如此。
大医之相,越是危急,越是镇静,蓝罂双手托稳,轻柔的唤了一声:“温将军。”
好在温遥只是脖颈以上有知觉,四肢并不能动,他脑中聆音蛊去除了一半,神志半昏半清,听到蓝罂这声呼唤,惊恐稍减,眼神依然紧张,头部瑟瑟发抖。
蓝罂心中砰砰剧跳,手指轻挠,让他后脑舒适麻痒,她贴近他的脸,竭尽全力让声调轻松平缓,“温将军,你是哪里人?家中有几个孩儿?”
温遥稍稍安稳了些,茫茫混沌中似有天籁,仙使般抚慰着,他认真虔诚起来,努力作答,张嘴吐出几个字。
蓝罂道:“登州?你是登州人?莛飞说那里有美味的地生鱼,是真的吗?”
她最不会聊天,此刻惊险危急,竟然神奇的逼出许多话,一面娓娓交谈,一面轻轻撤出一只手,只用单手托着温遥的头,另一手捻花粉入水,沿着头皮切口引蛊。
军医们也冷静下来,全力配合。
病患的意识可以用作参照,蓝罂盯着温遥的细微表现,调整手上动作,若他神情变化或是突然昏迷,便是脑中受损的迹象。她一刻也不敢大意,额冒细汗,耐心坚持,直到温遥头皮变白,不再有蛊虫外泄。
镬中又换了一回水,医师用鲮鲤甲多次验看,向蓝罂点点头。
温遥疲累之极,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众人将温遥抬出水,平置塌上,从头到脚包裹伤口。
蓝罂从高凳上下来,一只手臂酸得没了知觉,两腿软麻,微微发抖,瘫坐在角落。
大家连惊带累,一夜无话。
凌晨时分,温遥醒来,浑身剧痛,虚弱眩晕。
医师在榻旁探问,温遥漠然斜了斜眼,什么也不答。
众人转向蓝罂,莫非防御使头脑损伤,成了白痴?
蓝罂细细观看,皱眉不解。
温遥被盯得难受,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哪个龟儿子把我的耳朵缠这么紧,你们嘟囔什么,我听不见。”
军医们惊喜过望,观察照料了两个时辰,温遥神志清醒,言语如常,蓝罂让人小心翼翼以乐音相试,也没有发作的迹象。
这是灵州城里中蛊复原的第一人,防御使府中的医师、仆眷、将官、士兵欢呼阵阵,相拥而泣。
折磨盛军太久的聆音妖蛊,终于在模糊不清的笑泪交飞中迎刃而解。
蓝罂拖着两腿踱到门外,用手背蹭了蹭眼。
莛飞一直等在外面,他迎上来,半蹲着看看她的脸,呵呵一笑,“原来你也会哭。”
他先听闻温遥术中暴醒,提心吊胆,此刻听到欢呼,总算悬石落地。
蓝罂摇摇头,“我没有哭,有时候人象镜子,看到别人喜怒哀乐,自己也会不由自主的跟着笑和流泪,情绪互传相染,是应激而致,未必是本意。”
她解释得越认真,莛飞笑得越欢,“我笑得这么厉害,你还这么严肃,根本没相染。”
这话一出,蓝罂也忍不住笑起来。
莛飞忽然站直了身子,深吸口气,“小蓝,我偷偷想过很多次,到底怎么向你提亲才好,总觉得应该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安稳地方,三媒六聘,按部就班,那样心里踏实,可我现在不知为何,不想再等了。”
他从贴身处解下父亲留下的玄阁牌坠,交到蓝罂手中,“我没有贵重之物可作聘礼,但这牌坠,你最明白,我毕生所向,息息心念,皆在于此,除了你,再没别人可以分担分享。我不能承诺你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可以承诺,你有忧虑时,一定不会形单影只。”
两人一个治灾,一个治病,注定患难时多,安稳时少,就算如此,莛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危悬一线、流火飘坠的灵州城,一无所有的提了亲,一时觉得有些缺憾,一时又觉得快乐释然。
蓝罂握住牌坠,眼中泪光浮动,也有些不懂自己,她早就决意要和莛飞携手一世,没什么新鲜悬念,谈不上激动惊喜,为何现在竟然心潮翻涌,情难自禁?一定是累了一夜,意念变弱了。
莛飞看着她眼中的泪光,也笑着流出泪来,看样子,传相染是真的。
也许不经历绝境,永远不会知道,只要心有希望,便会天翻地覆。
顷息花粉的效用一夕传遍全城。温遥醒后虽然虚弱,精神却振奋许多,他不顾医嘱,在榻上召集各部守将、值事、参军、里正,分派职责,在城中张贴告示,发放花粉,另派医师、方伎到各处示范销尸、救人之法。
花粉灭蛊简单易行,军民们自此可以放心饮水,看似小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定心丸,将灵州从绝望崩溃的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城中的恐慌烟消云散,疑忌开始化解,虽然不时还有坠火和冲突,但已和之前的溃乱之相截然不同。
温遥分派完毕,看着众人忙忙碌碌,目光落回案头带血的小木马上。
他神魂空虚,仿佛经历了一场鬼门重生。倘若自己当时再多等一刻,没有杀死龄朋,侄子也可以顺利康复,还有今后与妻儿团聚的年年岁岁。
癫狂噩梦,不忍回忆,温遥遗憾自责,怆然泪下,种种思绪牵绕回旋,全都凝结成胸肺间消解不掉的憎恨。
他恨晢晔,恨妖女,恨月鹘人,亦前所未有的参透了晢晔的仇恨。
既然不共戴天,只有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