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飞眉心纠拧,“这些天灵州诸镇都是这样,守不住便放火烧城,常乐堡地势与别处不同,四周空旷,城小墙高,放火后热气腾空,冷风从前后正对的两门进入,旋成涡流,大火瞬间变成可怖的火旋风,连城外也被燎成火海。”
甘振借着火光细看,很多盛军尸体前后叠摞,串成一串,掷在火里烧得焦缩。月鹘军来去快捷,很少耽搁,常乐堡火势滔天,月鹘军洗劫未遂,屠虐泄愤。
火旋风已过了最猛的时候,灼热犹剧,无法接近,天又干燥,只能等大火烧光一切,无源自灭。
众人惊怖无奈,悲沉观望,每人眼中都冒着跳闪的怒焰。
莛飞向西北张望,“高燎的火龙加上之前的猛风,足以让燃火之物飘飞几十里,河道山岗、城墙壕沟都拦不住!灵州在下风向,即使没有破城,只怕也已被祸及了!”
甘振一抡手中战斧,“伤凄无用,去灵州!”
往西的一路果然火丛不断,都是火龙顺风吐威,波及出两里宽的星星点点的火带,从高空俯瞰,宛如一条凶猛燃烧的金色巨蟒,直吞灵州。
灵州城中刚刚扑灭了几百处大大小小的飞来横火,夜空中仍有燃火之物随风而坠,城中的木楼木栅几乎都被烧光,炽热的废墟焦烟不绝,混着从常乐堡刮来的乌烟,到处燎黑如炭。
温遥为了遏制聆音蛊,严控水源,一发现谁有异状,无论男女老幼,轻者圈禁,重者立杀坑焚。
他初时审慎,每个重症者都亲自验证,后来发病的人雪球般增滚,根本顾不过来,于是分派权力,手下若干将官都有了坑杀之权。
轻症者往往一两天内就变为重症,将官们焦头烂额,渐渐的也就不分轻重,直接处死。
城中军士百姓怨憎激增,抗诉无用,暗中结仇报复,将官们行令时越来越狠,以聆音蛊为由的坑杀变为滥杀,亦有人借机行私,污蔑构陷,铲除宿敌,很多未患聆音蛊的人也死于非命。
温遥眼见人心丧乱,彼此疑忌,不得不收权审断,处决滥杀的将官。
可越是不想自相残杀,越是无可奈何,每天仍在不停的杀,杀听音癫狂的,杀开城寻敌的,杀诬陷无辜的,杀行刺将官的,杀监管不利的,除了杀人,还要杀那些染蛊失控的病马病畜
月鹘未出一兵一卒,灵州城中已经陈尸累累,血流满地。
温遥心力交瘁,夜梦惊醒时,总觉得两手猩红。
他疑心眼睛里长出聆音蛊,看什么都是红色,对镜自查,镜中人警惕狰狞,眼窝凹黑,几乎成了疯鬼。
最难的还是蛊患和饮水,严控之下,患上聆音蛊的人虽然没有一夜爆发,颠覆全城,可日日增加,到处生乱,城中已经没有足够的地方圈禁患者。
军民饮水极少,干渴虚弱,每喝一口水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和身边的人下一刻便成疯兽。
温遥的侄子温龄朋未能幸免,突然中蛊。温龄朋是副尉军衔,饮水三定五滤,比普通军士更严,军医说可能是外伤沾染病血所致。
温龄朋在西北边关长大,一度调任西京做怀化中侯,但他觉得边关才是历练之地,又回到西北,成为温遥的左膀右臂。
眼下灵州城中严禁鼓乐,温龄朋比别的病患更敏感,中蛊后连一般的喧哗、更漏、马鸣都禁受不住,温遥不能偏袒,面狠心碎,将侄子关进地牢。
军医找不出杜绝蛊患的办法,城中已经没有可信的水源,不能依赖水井,而入城水渠冻期干涸,温遥只能夜派士兵,出城到黄河凿冰取饮,结果被月鹘军发现,天亮时河面尸骸蚁布,取冰士兵无人生还。
温遥远眺冰面,指尖掐血,他在城头擂鼓暴喝,要晢晔现身决战,可他心中清楚,城中军民惶惶离丧,一盘散沙,便是月鹘军明刀明枪的排布城下,自己又如何应战?
灵州能苟延至今,全拜晢晔耐心所赐,晢晔以此为乐,舍不得肥美的猎物死得太快,要看着它在恐惧中挣扎残喘,想求个速决都无能为力。
常乐堡冲天火起,一座座城寨是灵州被一一砍掉的四肢利爪,常乐堡是困兽最后被拔除的尖牙。
温遥在城楼目睹火旋风象毒龙一般,把烈焰喷进灵州,心想就此焚城,了断也好,可身为河西防御使,历经百战,便是状况再不由掌控,总有最后不服输的一口气。
他凝视火龙,撑着昼夜劳苦之躯,回望灵州士兵,沉声下令:“救火!”
水源严控,取用极其不便,漫天坠火,风助火势,城中顷刻烟焰嚣张。
救火的铜锣声惊动了被圈禁的身染聆音蛊的人,他们借着火乱,冲出牢狱,四处疯杀。
若不能稳住局面,便是灵州末日。温遥一面指挥救火,一面拦阻疯患,两天两夜,筋疲力尽。
温龄朋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挣断铁链,勒死前来阻止的军医和守卫。他平日骁勇,失控后添出百倍蛮狠,双目眦红,一路杀出地牢,哪里响动最激烈,便冲向哪里,所经之处尽成血巷,见了温遥也不认得,在身前身后屠出几百人的尸堆。
温遥拼命阻止,被砍得伤痕累累,眼见温龄朋恶魔一般,不杀到死,只会绞肉一样累及更多人。
温遥悲喝一声,掷出长矛,将温龄朋穿了个透胸窟窿。
温龄朋滚下尸堆,喊杀声变得遥远模糊。
温遥脚步踉跄,上前抱起侄子。温龄朋血流将尽,脸色转白,恢复了少许正常的神志,目中猩红带泪,抬手去怀中摸掏。
温遥解开他胸口的衣甲,里面掖着一只没雕完的小木马,温龄朋妻室在西京,孩子不到三岁,这是给没见过面的孩子的礼物。
温遥的眼泪落在浸血的木马上,晢晔,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昆恕在伊州城外用银月刀亲手斩杀族人,煎熬欲绝,从此再无安心之日,终至九族离叛,内战灭国,晢晔,你要多少汉人也饱尝此痛,才肯甘休?
温遥仰天怒吼,继而恸哭,哭到身边明火扑灭,焦烟缠撩,夜空依然碎火不绝,象一场流星天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