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飞和蓝罂背着行囊,夹在人群中出了城门,可没走多远,蓝罂的脚忽然定住,就算被人流推推搡搡,连骂带撞,也不挪动,象一棵被河浪冲刷的水草。
“小飞,聆音蛊不除,我不踏实。”
她在折罗府用一块牛骨存了许多聆音蛊,放在铁匣子里,每日费眼费神的琢磨。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她不相信这道难题没有答案。凛军之悲,托赫提叔父之惨,把她骨子里的硬气逼了出来,就这样走,她不甘心。
莛飞并不意外,他圈着她的肩,推开人潮,回到城中,与她的意愿相比,青山绿水,香茶美食,又算什么。他当天就跑遍山野,找到一块透明矿石,为她磨了更大更好的露珠镜。
此刻莛飞听叶桻讲述灵州战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聆音蛊这妖物的末日,应该来了。
这些天莛飞和军医们一道夜宿兵营,蓝罂有一顶单独的帐篷。军医们白日劳累,夜里轮值,有空睡觉时一瘫就着,鼾声如雷,莛飞被吵得受不了,就卷上毡子去帐口躺着。
这晚在帐口都难以入睡,子时刚过,外头脚步渐近,一人低声呼唤:“小蓝妹子,你灯火没熄,可还醒着?”
听口音,不是窦三郎又是谁?
莛飞拨开帐帘,向外张望,窦三郎身高腿长的站在蓝罂帐外,佩剑盔甲在夜色中微微发亮,衬得他魁梧英猛。
更特别的是,他怀中抱着一大团闪闪烁烁的紫色小花,象几百只萤火虫汇聚一处,美不胜收。
蓝罂掀帘出来,立刻被萤光曼妙的紫花吸引。
窦三郎腼腆一笑,“这是姑臧山下的稀罕物,叫作顷息草,白天看就是普通小草,每当河西由冬入春,它第一个开花,只不过开在夜里,就子时前后那么一小会儿,常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这稀罕物,我特意去摘了些,路上用河沙包着根,让它们撑到开花,给你瞧个新鲜。”
他踏前一步,夜色遮着微红的脸,“小蓝,你喜欢吗?现在正是花季,姑臧山下还有很多,晚上它们一起发光,星星海似的,好看极了,你若想看,我带你去。”
蓝罂接过顷息草,专注端详,小心轻嗅,目中闪闪发亮,也不答复道谢,扭头捧花入帐,把窦三郎忘在帐外。
窦三郎涩然无语,挠头楞了片刻,憨笑一声离开。
莛飞放下帐帘,小蓝收了花断然不是接受爱意,也不是被花的美丽吸引,而是一见不认识的植物,好奇药性毒性,有无医用。
他有点同情起窦三郎来。
次日蓝罂一直闷在帐中,傍晚时来找莛飞,她脸色疲倦蜡黄,一双眼睛却透着少见的笑意,一言不发,径直拉着他的手来到她帐中,从水桶里取出一片鲮鲤甲,“你看,已经析不出蛊泄了!”
莛飞惊喜,“怎么,可以杀死蛊虫了?”
蓝罂把他拽到灯火下方的明亮处,让他用露珠镜细看她的各种样本,“聆音蛊可耐沸水、寒冰,煮不死冻不死,能在水里、血里飞速繁殖,一夕成灾,可又不怕旱,即使在干燥沙漠里也能活几十年,它们不怕剧毒,不怕杀虫药酒,哪怕把沾了聆音蛊的骨头焚成灰,小虫依然有一多半安然无恙。”
她凑近他身畔,用一根细鱼刺挑拨指点,“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么皮实,用你新磨的露珠镜细看了好久,才知道它们的厉害之处不是杀不死,而是一旦有一丁点儿不适,就会瞬间舍了活性,变成一个极小极小的硬硬枯壳,这枯壳对什么摧残都毫无反应,一旦条件合适,又会立刻恢复成原来的虫形。”
莛飞恍然大悟,“我听我爹讲过,石危洪走火入魔,会坍缩成皮骨,原来虫子也会?”
蓝罂忍笑摇头,“虫子和人天差地别,是不一样的。”
莛飞好奇,“那你有什么法子对付这枯壳?”
蓝罂道:“我试了几十种办法,都不管用。昨夜窦三哥送了一束顷息草来,这草深夜开花,只开片刻,其实在许多气候酷烈、白日暴晒的地方,都有夜间开花的草木,因为夜里凉爽,虫蚁活跃,可以借虫传媒。这些夜花吸引虫蚁的手段各不相同,异香、蜜汁、萤光千奇百怪,开花时间越短的,吸引虫蚁的本领越高超。宁夫人用圣兰息吸引宣女头上的菟丝血蠕,圣兰息就是一种夜花,我在折罗府给托赫提的叔父驱蛊,用的也是类似的办法。”
“窦三哥说顷息草开花时间极短,我便想试试此花的引虫之力,昨夜一试,发现这花有个独特的本事,它不仅能用香气和萤光引虫,它的花蕊会象弹弓一样,把花粉弹散,而且它的花粉能使小虫发疯般亢奋,我只用几颗花粉,成百上千的聆音蛊都癫狂聚集起来,我把花粉溶在水里,也是如此。”
莛飞纳闷,“这花粉非但不能杀死聆音蛊,反而让它们疯狂活跃,那有什么益处?”
蓝罂道:“这便是顷息草的神奇之处,聆音蛊被花粉刺激,不会一直亢奋,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便会显露疲相,但是在这段亢奋的时间里,癫狂的聆音蛊竟象忘记了变为枯壳的自保本能,所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可以用最寻常的烧煮之法杀死聆音蛊!我先把花粉溶在有聆音蛊的水里,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把水烧沸,就这么简单,过了将近一日,水中再也没有析出过蛊泄,因为里面没有活的蛊虫了。”
真是难以置信,聆音蛊害死两万凛军,数座城寨自屠而灭,盛军濒临绝境,救星竟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花粉。
莛飞眼眶潮热,张臂将蓝罂抱住,“小蓝,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琢磨得有多苦,我昨日就有预感,果然没错!”
蓝罂身子一紧,却没挣开,任他抱着。
她年纪比莛飞听他语声哽咽,倒象姐姐一样安慰,“你晶石磨得好,帮了大忙,否则根本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窦三哥也功不可没。”
蛊虫本非邪物,只是被邪心所用,窦三郎一颗朴实无比的倾慕之心,歪打正着,让这难题迎刃而解。
蓝罂挣了挣,莛飞仍然抱着不放,她的手掌在他脊背上按了按,“小飞,你脊柱有些弯,可能是这些天睡姿不好,你今天回程大人府里,别在兵营了。”
帐外有人轻笑,莛飞脸上一红,出去一看,“叶哥,你几时来的?”
叶桻仍是收不住笑,莛飞跟着傻乐片刻,“叶哥,你都听见了吧?我虽然不喜欢那个窦三郎,不过这次他办了件大好事,咱们这就去请程大人派人,子夜前赶到姑臧山,采集顷息草花粉。”
程敬弦大喜过望,调了一百名士兵,让窦三郎领队,准备一切所需用具,和蓝罂、莛飞去采花粉,然后火速把花粉送往灵州,将杀灭聆音蛊的办法告诉温遥。
晢晔大军在灵州周边神出鬼没,叶桻不放心,想要同行,甘振道:“你腿伤还没好透,不如我去,你放心,我一定会护着易公子和小蓝姑娘,你在凉州协助程大人,防着哥舒玗突然出兵。”
叶桻明白,甘振不想和邓垠一城相处,所以借机离开,甘振勇武可靠,让他去灵州也好,“那就拜托甘兄了。”
窦三郎点齐人手,蓝罂犯愁,“我不会骑马。”
莛飞乐得与她同骑,谁知窦三郎不由分说,伸手将她拉上马鞍,环在身前坐稳。
窦三郎骑术远比莛飞高明,吆喝一声,轻夹马腹,带着队伍纵骑出城,直奔姑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