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兵官奉旨行事,生离死别见得麻木,虽然无奈,却不容情,查至郊外,撞见李烮一行,验明户籍身份,方知是凛王。
两年前李烮在蒲津关大败熊函,倘若今日仍由凛王挂帅,河东何至于此!
征兵官满腹感慨的看着李烮,抖了抖嘴唇,躬身离去。
李烮略一思忖,对随从道:“今晚不能在此过夜了,另找个僻静地方。”
刚才跟在征兵官身后的一名小卒并未离去,谁都没留意,此刻这小卒左右瞟瞟,急步来到李烮身前,除去面上伪装,竟是任朝晖。
任朝晖抱拳行礼,神色急迫,“殿下,西京皇宫中的世子和皇子突然失踪了!”
李烮身后的随从们互相对视,皆有惊色。
任朝晖继续道:“现在天子身边,人人将矛头引向殿下。之前凛军消失,说殿下自布疑阵,隐藏军力,聆音蛊荒谬离奇,天子收到钟少鸣的头颅,仍是半信半疑。陇昆变乱,又说是与凛王呼应,或方便你起事n,或帮你稳固地位、重掌边疆。殿下平定江南,却落得兵符被收,陷于被动,此刻世子、皇子一并失踪,天子禁不起小人谗言,急怒之下,一定以为是你抢回世子,反挟皇子为质,好使他投鼠忌器,不敢对你下手。殿下,你已有大逆之名,万万不可再去并州!”
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黄匣子,双手呈上,这是李烮给潘云聪送红口鲸丸时用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王宗祥还来的天象玉佩。
李烮的随从们不解其意,李烮却明白这是潘云聪和王宗祥联手,在向他暗示“配合”二字。
任朝晖道:“湘赣、江南两域兵马都愿作为殿下后应!林宫主得到消息,半路停下,启明军随时可以折返,江粼月派青龙寨送信,他和邝南霄召集江湖之力,寻找世子皇子、守护凛军家眷。古来君疑而将变,乱中求存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林宫主曾经劝过殿下,现在情形更加紧迫,殿下何去何从,还请三思,只怕过了今晚,再想n就来不及了!”
他言辞激切,随从们也都面向李烮,跪地相劝。
李烮沉默不语,匣子在手中翻来覆去,众人摒息静等,远处灯火嘈杂,狗吠可闻。
过了片刻,李烮把匣子交回任朝晖手中,“不瞒诸位,来江南时我就知道,回朝之路必定三沟五坎,我不是没有计较,亦非愚忠保节,只是揣测眼下状况,无论多么被动不利,仍未到那一步。天子次次试我,何尝不是我次次试他,劫走阿迪和皇子的人想将我和天子一并勒住,不管谁先挣扎,都是一损俱损,只不过这人并不了解天子,也不了解我。”
他伸手拉起众人,“接下来只怕要委屈各位,随我冒铡口之险。”
任朝晖深吸口气,“殿下仍是要去并州?”
李烮摇头,“你以为天子还会要我去并州吗?”
远处灯火密集挪动,一大群人抄着火把,向这边奔来。
李烮的随从紧张观望,任朝晖道:“这么杂乱,象是潞城军所那些新征的兵卒。”
凛王在此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被强征的新兵本有怨气,与其被窝囊天子堆上河东战场送死,不如追随能征善战的凛王,获胜生存的机会多些。
这两三千人一闹开,竟然真的不顾阻拦,冲出军所,吵吵嚷嚷,来找凛王。
李烮听着那些呼喊,胸膛一热,有一瞬间的确想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统领这些男儿,不让他们白白死于愚误战策,变成再也不能与妻儿老母相聚的沙场肉泥。
可他不愿大盛象浑朔那样内耗n、被人渔利,宁肯自缚双翼,退避三舍,这样做,难道错了?
随从们忧心议论:“吕春祥已经早一步赶去天子跟前,他耳目众多,新兵意图投奔凛王之事要是传到他那里,必然变本加厉的构陷。”“他得了白金虎符,舍不得撒手,落井下石的事做得还少?”
李烮从沉思中挣回神来,“已经成了泥菩萨,何必在乎再被人多踹两个脚印,我刚才说要另找个僻静地方,现在看来,得更远些,潞城东北的微子岭上有座三仁祠,不如去那里落脚。”
几人动身上马,任朝晖糊上伪装,“我去给芒秋栈和衍帮传信,天明前到三仁祠与你们汇合。”
微子岭是座方圆十里、高二里的土山。当年微子被纣王所忌,纣王将位这颇得人心的庶兄放逐到此,不知李烮选择微子岭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任朝晖在天亮前赶到山下,发现微子岭已被吕春祥的人马团团围住。天子听说两个孩子失踪,令李烮停驻候旨,无须再去并州。
至于如何处置李烮,李壑纠结了很久。河东战场比预料得更难堪,他冒险亲征,不仅未能扳回臭棋,反而越下越烂。陇昆又在连连报急,唉,月鹘想复国,由他们去吧,不过是些土地牧场、羁縻州府而已,汉人能活着回来最好,回不来也管不了了。
可收到玉门关的表奏,再听身边的朝臣议论,凛军叛乱,月鹘人突然发难,确实可疑。他不放堂兄回陇昆,私自把阿迪接到西京,让李烮独去江南,堂兄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到底有计较。凛军都是李烮的死士,族籍混杂,立场难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变乱,不是那么容易酝酿的,若是听从李烮策动,倒不奇怪。李烮只身入太湖,没费太多力气便将江南军收服,南北呼应,岂还了得。
李壑一身冷汗的收了李烮的兵符,现在博儿和阿迪失踪,这反将之棋若说和李烮无关,谁会相信?吕春祥言辞凿凿,说李烮身边的突军神出鬼没,能在重重森严的牯犊水城刺杀尚彬得手,入宫劫人这样的奇难之事,必是突军所为。李烮心知不利,索性由暗到明,图谋大逆,应当立诛。
李壑失去长子,只剩博儿,爱若性命,一听此话,怒血冲头,几乎立刻就要颁诏将李烮杀了,然而谢思芩、杨柬等人苦劝,“突军劫人”没有证据,难说不是旁人嫁祸,李烮交了兵符独自北上,从容磊落,真将他逼反,得不偿失。李壑终于强压怒火,让吕春祥把李烮圈禁在微子岭。
李壑连日焦虑,萌生退兵之意,再度遣使与熊函言和。熊函正得志,要李壑白衣免冠,自来请和,李壑哪里敢去。
郭百容失利,河东换帅,征兵再战,李壑不辞辛苦,日日亲自督阵。
这晚他疲惫无比的回到行营大帐,又来三道急报,玉门关屠关,河西危急,丰州失守。看样子月鹘不仅仅要收回领土,还要强势东攻,与熊函两向配合,夺京灭盛。
李壑发誓不再软弱流泪,他抱头不语,伏案良久,内侍端来茶水,退出之后,向帐外使个眼色。
等在暗处的吕春祥会意,带领若干随征大臣及潞城官吏,慌慌张张入帐报奏,说潞城新征的士兵连夜哗变,不肯来河东战场,只愿投效凛王,左近几镇纷纷效仿,微子岭下一触即发,若李烮脱困,得了这些兵力,将比熊函更早一步到达并州。
余应雷一向与吕春祥不和,此刻却随声附和,他nn连败,能找到的托辞都已用尽,将缘由推到李烮身上,直嚷征兵不利,战力不足,军心动荡,这仗打不下去了。
李壑抬起脸,拂袖一扫,把案上的茶碗掀翻在地,仰头苦笑,“好,跟他吧,都跟他吧,朕早就说过,这天下全可以给他,他偏不要,非得看朕出丑,好显出他才是上马征战、下马治国、万民拥爱的神圣明君!他来最好,朕省心,他也省心,朕这就去对他顶礼膜拜,求他来执掌江山!”
满帐的人呼呼跪了一地,吕春祥流泪叩首,“臣等只愿追随陛下,易主宁死!”
工部董尚书亦道:“陛下,此刻让位不比当年益州,那时凛王会善待陛下,如今两相疑忌,杀机四伏,凛王哪里还会再顾忌名正言顺、手足之情,到了存亡之境,快而狠绝者制胜,晚一步血流成河,哗变只是序幕,陛下,凛王真的不可再留了!”
李壑脸色青紫,浑身发冷,摘下佩剑横于案头,紧紧捏着剑身,一字一顿道:“吕春祥听旨!”
吕春祥跪上前,李壑微微发抖,“朕许你此剑,前往微子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