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眸清寒,面色淡漠,是故显得十分冷艳。恰如朱阁纱窗下倾泻而落的月光皎洁,江南画舫之上盈然而动的弦上春雪。这么一比,顿觉宣宫之中所有环肥燕瘦的貌美妃嫔同她相比,也不过是明珠之下蒙垢弃影的鱼目。
从未见过长相如此精致的女子,我一时看傻了,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身后的青莳更是失声轻叫出来。
年轻女子朱唇轻抬就是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声音似空翠黄鹂乍鸣般清明灵动,啁啾婉转,“敢问阁下是”
我愣着颔首回应,“在下宁远侯夫人舒氏。醒酒在此,不料扰了二位姑娘清净。”
“没什么扰不扰的,夫人太客气了难道你们宣朝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么?当真疲累!”女子点点头以示礼节,语气如同其目光一样冰冷,让人觉得不可靠近,“我叫灵乌。这是寒七。”
身后探出另一个年轻而模样隽秀的西域女子,冲我甜甜一笑。比起灵乌,寒七显得更平易近人些,长相也更甜美些。
我微微笑道:“二位姑娘西骊远道而来,也算是我大宣朝半个客人。在下早闻说足下骊女双姝芳名,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我见犹怜,倾国倾城之貌。”
“骊女双姝?倾国倾城?”灵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嗤笑道,“夫人这话灵乌可不敢苟同。什么客不客人,未免太抬举我们了。夫人是礼节于我姐妹,然别人不一定这么想。所谓骊族王室宗女,说的再体面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国破山河的牺牲品的命运。还要被当做玩意儿给进献上来,对着自己的灭族仇人卖笑求欢,当真比死还难受。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徒生伤悲而已。”
“姑娘这话大有自伤身世之感。”我想起爹爹阿娘的死,有些感愧的共鸣,“不过姑娘说的也没错,身为一介弱女子,目睹着国破家亡的惨痛,除了愤恨伤痛又还能做什么?恨自己非男儿,不能上阵杀敌,将远来犯我者诛杀断血祭奠亡灵才肯罢休。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夫人错了。我骊族女子性烈,人人身佩锦错弯刀,会三两拳脚功夫。能打猎能耕田能放羊,哪比得你们中原女子之柔弱无用?像你们长公主那样的巾帼,也只是少数耳。在咱们西骊,哼,敌人若是攻破了城,为了避免受辱,女子大多选择取出贴身的错刀,直接割断自己的喉管了结性命。”
“此次若不是为了保全我所有族人,我怕是也早选择割刀自尽了。”她说罢轻蔑地看向吃惊的我和青莳,言语间带了轻微的讽刺,“夫人觉得如何?”
“方才第一眼只觉姑娘美艳清冷,如今听君一席话,只剩满怀钦佩。”我面露难色,“姑娘着实不易,余能体会姑娘的苦处。”
“能体会?”灵乌语气轻挑,置若罔闻,“看夫人的样子,也应该是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吧?无忧无虑,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我们西骊女子的强悍,又哪里晓得我们西骊女子的苦衷?!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作壁上观式的言论!夫人一句轻描淡写的体谅,就能把所有的家国之恨,黍离之悲给一笔带过了么?”
“差矣,差矣。”我笑了,打着纨扇的手也不觉轻快起来,“姑娘怎么就知道,我是在金尊玉贵,钟鸣鼎食之中长成的呢?”
“难道不是?我瞧你柔柔弱弱的,穿着又如此体面。在你们以门第为贵,讲究门当户对的大宣朝,能嫁的进侯府的,能不会是个正经大户人家的?我知道你们的官制,你出身如此显赫,想必你父亲不是二品也是三品吧?”灵乌很是不屑的样子。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父母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在这世上亲人,就只剩下我的姨母和表兄。我原先所谓显赫的茶贡造使夫人的身份,也不是吃祖上荫庇得来的,而是在以我们这个农本商末的大宣朝,破天荒地靠制茶莳茶得了皇上的欢心,才获封的。”
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是原狐女遭受过屠族的惨痛经历,却诧异自己能如此平静地将不堪回首的过往娓娓道来,“是不是很讽刺?可我再怎么体面,在朱雀府也是飘如陌上尘,庆幸我遇到了我的夫君,我嫁给了他,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乐的事。无论时隔多久,忆起那晚红烛罗帐他的笑容,我都是甜蜜的。可是他死了。灵乌,他死了。”
“在听到我夫君战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活了。”
灵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没想到,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苦笑着摇摇头,“灵乌姑娘。你恨我们大宣的帝王,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他?我对他的恨一点儿不比你的少!是,没错。他带给过我荣耀,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这份殊荣。可也正是他,给我舒云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我不怕告诉你,因为他的疑心,我好几次险些死在他手里。”
“谁让他野心大发地去攻打西骊,如果不是他,我的夫君也不会战死沙场!我也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如同没有依傍的孤魂野鬼。”
“如此看来,是灵乌拙见了。只知其一之金玉其外,不知其二之败絮其中,未曾料到夫人也有这般多的苦处。原来灵乌和夫人,还真是同病相怜人。”灵乌一改之前鄙薄之色,很是喟叹,“我见过宁远侯。宁远侯卫氏诚逸,当真人中龙凤之俊彦也!听说便是他施的巧计攻下了我们泮城。若他不是敌国的将领,我想我会极钦佩他的。”
“不过夫人,你我才认识不过半刻,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所有事都告诉我?”
诚逸,诚逸我喃喃,眼睛顿时又有了酸胀的感觉,强扶起一个完整的笑容给她,把那泪意给生生捱了回去。
“我舒云意看人凭的是感觉。我若是要相信一个人,便会选择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还有一个不便说明的心里动因,那便是我压抑了太久,需要有个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浔阳江头琵琶女,将一番心事全付予瑶琴地宣泄一番。
我未曾料到我这个回答使她很满意,灵乌昂昂头,豪迈如男儿地一拍打自己的胸口道,“我们西骊人最讲信义,夫人信我,我也信夫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