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抛了树枝,挨近师傅,心头咚咚跳,东张西望,忽生出莫名的惧意。他颤声问:“师傅,今晚咱们是不是非得在这林子里过夜啦?咱咱们还是退回去吧,我看适才那块高岗上挺干净,咱们不妨到那儿睡一晚吧?您看这里林深草长,也没个歇处。”
老人沉声道:“再回头又耽误工夫,咱们赶路之人随地就寝,以天为被,以地为褥,哪那么多讲究?男子汉大丈夫,有甚好怕的?这林子里又没大虫,安安静静,岂不是好?那高岗高处风聚,一宿不把你小子给吹死也得把你冻死!今晚偏生就只在这里睡了!”儿只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他熟知师傅脾气,他若不问这一句,师傅说不定顾念他儿人小怕黑,多走几步,出了林子再过夜,那也强似在林中熬夜。目下自己先已示弱,师傅怎么着也不会出林了,非得把他儿的胆子吓大不可。他越想越悔,却又不敢再喧之于口,只得硬起头皮向黑森林中一步一捱。
老人似有得色,问道:“怎样?你不愿意吗?”儿道:“不愿意也没辙,师傅决定的主意儿,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更改。我只能舍命陪君子。”老人笑骂:“小子油嘴滑舌,哼哼”
“啊,啊哟!师傅,这这些我的妈呀!”
二人入林半里,说着话忽见前面一片空处,树枝上挂着许多尸体,静寂无声,随风飘荡,昏暗中乍见之下,犹如突然闯入了阴曹地府,鬼气森森,吓得儿一闪身躲在师傅背后,一只眼睛探出,睁得溜圆。
老人一看情形不对,一把握住徒弟手腕,晃身欺近,儿又是大叫:“啊哟!”给老人横拖倒拽地奔去。及至树下,那些尸体周围泛出一层青光,一具尸首给林中阴风吹得转了个向,巧然面朝二人。老人见尸体是黄发高鼻子,不禁讶然道:“怎的又是洋鬼子?”儿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啊哟,洋鬼子在阴间开筵席么?他们吊起扮吊吊死鬼!”说着语声也发颤了。
日影尚有血色般的一抹,老人细数竟有三百一十三具尸首,无一例外地全以绳勒脖子吊死的,不禁疑更重,暗道:“这些个子是甚路道?可猜不透了!看不似土匪所为,这班白俄兵本就穷得叮当响,土匪劫之无益,反而会给毛子乘机反水了。土匪不傻,不会干这等折本的买卖。嗯,要弄死三百多白俄,非得人多了才好干,还得有家伙什儿难道目下中国官府改了性儿?已经跟洋鬼子干仗了?乖乖不得了,那洋鬼子得踩着官府多大的尾巴呀!”
四下里黑魆魆的,儿见树上众尸已干,青郁郁的有如森罗殿上的恶鬼,浑身不由得觳觫,伸手扶着一株树干,方才稳住身子。忽尔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飞纵于林畔一块大石头之后,两人伏在石头上,儿惊而欲呼,老人伸手捂住他嘴,低声道:“别出声,有人了!”
不一会儿,儿才听到路上有马蹄声轰轰践土,听其势彷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须臾,人马喧阗,已奔入林中,众骑恰亦途次这片空地。儿伸脖子从石后望去,但见很多人手执松明火把,呼喝勒马。火把既多,照得林中如昼,骑士人面俱白,口中大喊俄国话,穿的也是白俄归化军服。
白俄兵下马走近吊尸前,相顾骇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未几又有数十骑驰至,儿暗下一数,空地上白俄居然有百余之众。他向师傅吐了吐舌头,老人轻轻摆手,示意稍安勿躁,面上不动声色,儿猜不透他葫芦里卖啥药。
俄国人簇头计议了半天,又各自上马,才欲继续启程,自林外又传人声,一听之下,吵嚷声中,夹着怒骂呵责,说的有俄国话,也有中国话,一替百句,乱糟糟、熙攘攘,人数不少。俄国人听到乡音,便驻足静候人,各不作响,默然以待。
人之声似是从南面传,及至脚步人声抵林外,已过了一顿饭工夫,喝斥推掇入林。不一会儿,一名长大俄国人推着一名中国兵,跌跌撞撞地行至空地。那俄国人见空地干尸前已挤满了人,不禁一愕,再细看清楚是俄国人,不由得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挥手与众骑兵打招呼,相见甚欢。
马上的俄兵见对方浑身濡血,衣衫褴褛,犹如烟熏火燎烧烤过一般,且目青鼻肿,不由得均皱眉冷漠以对。俄国大个子也不介怀,他推掇的中国兵则已面目全非,浑身弹疮累累,血流满身,兀自嗒嗒滴落地上草间,二人走过之处,留下长长一条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