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青浦朱家角乌衣巷口的一家面栈内,张承德晤着孙承志。二人出店至僻静处会齐了吴虬和小红,承德看到僵毙已久的小沪生,痛悔愧疚,涌上心头,抱着他痛哭嗥叫:“沪生啊,沪生,你命好苦啊,你这一去,叫我如何跟杨大哥交代啊”孙承志虎目含泪,强忍悲痛,将他拉着躲入了深深的巷子里。朱家角青石板路石头桥,幽幽的民舍、荡荡的清水涟漪交融,诸人踏过的却是无尽的沉痛与惋惜。
途中,吴虬他们向农舍家中借得斧凿锤刨、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又去棺材铺买了一口小棺材,领挑夫运至承德埋葬狐王的坟堆畔,给沪生穿上寿衣,将沪生尸首四平稳地放入棺内,又放入纸钱、枕头、石灰等物。诸人睹人悲生,汹涌澎湃,不由得都伏地痛哭,趴在棺材上,依依眷恋。大哭了一阵,方才盖上棺盖,钉上榫头,放好石板,以三合土封固,窆于狐王坟翼侧。
孙承志、张承德和吴虬三人对杨天保的眷念之恩,铭感于心,都怀着一股满腔的恋恋不舍,心痛如绞地一抷一抷将黄土掩在沪生的坟头。崔小红看不下去,哀伤的眼泪也快哭干了,大大的双目哭得红肿,心早已碎得有如挼搓过的枯叶,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痛悼之后,四人相偕离去,期期艾艾地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爨柴做了饭胡乱吃了一顿。四人闷头不响,没人记得是吃了些甚么,他们每个人只是在拚命地想吃掉那萦绕心头、无止无尽折磨人的悲戚。崔小红梨涡微晕,星眼斜溜,目光时不时地偷瞧孙承志,孙承志双瞳却并未留意她的眼神里殊有殷切之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顿饭之间,小红背地里长长叹了三四次气,花心飏恨,柳眼弄愁,不由得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思,食不下咽,按下慢表。
三男一女在农家借宿一宵,乡下人自盖的屋舍,既宽敞又收拾得干干净净,尽有空房间住,一宿无话。四人次日早早起身,辰牌就告别主家启程了。
众人不敢多所逗留,往西行去,一路上三个男人谈谈讲讲,小红却是默默地一声不响,玉恨无妍,珠愁转莹,暗地里落了无数伤心泪。走不上三十里地,便见一角黄墙,行近前见是一座尼姑庵,庵前匾上写着三个字“妙觉庵”。四人上前打门,借佛殿歇脚,老尼姑遣知客小尼姑煮茶待客。四人入内,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花草,一树的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庄严宝相,俏丽中透着慈和。
诸人随知客尼姑到东边偏殿内坐下,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烧的檀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四人均觉好闻,浑身暖阳阳的,很是舒泰,心下不知为何,平静如止水,连日的劳累也似消散了。须臾尼姑献上热腾腾的清茶和一些枣子、杏脯、蜜饯,四人连连逊谢。喝了一盏茶,崔小红忽地站起身,走到老尼姑身畔,附耳说了一会子话。老尼姑听得睁大了眼睛,听完怔怔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小红颦眉泪眼之中意甚坚定,老尼姑微微颔首,双手合什,朗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吴虬三人不明所以,相对愕然,都放下茶杯,望着二人。老尼姑缓缓站起身,朝三人微笑道:“诸位慢用,少陪!”三人哈腰点头为礼,都说:“哦,啊,不妨,师傅自便。”却见崔小红低眉垂目,跟着老尼姑走入了后进。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是一脸茫然,但也不便说甚么,只得闷头静待。
过了一顿饭时分,老尼姑又施施然走出,身后跟着一个光头女子,缁衣芒鞋,手执帚,一颗白玉般的脑袋上,头皮青青,光溜溜一发不留。张承德甫见她面,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满含惊奇、惶惑之意。孙承志一见之下,手上茶杯一震,将茶水泼洒在衣襟上,兀自不觉,小红见之,凝眸相睇,深情款款,却不发一言。吴虬错愕殊甚,但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下已猜到了四、五分,问讯道:“小红,你,你怎的剃度了么?”
小红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显是在内殿刚哭过的,闻言眼圈儿一红,泪光莹然,大大的眼睛差点又哭出,低首不语,双手轻轻揉捏新换上的缁衣襻带。老尼姑摆手屏退知客的小尼姑,一齐悄悄退出,张承德等她们走出去后,霍地跳起身,扑上去一把抱住小红的肩头,大声道:“崔小红,你怎的没由地出家了呢?也不事先跟我们说一声,有甚事情过不去呢,有甚不妥之处,你可以明言,咱们都可以改的。”他道小红受了甚委屈,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崔小红幽幽地道:“贫尼法名悟心,崔小红已不在人世了”承德又苦口劝了半天,小红只是不假辞色,他急火上冲,“嗨”的一声,甩手转身,靠在墙壁上,拳打足踢,唉声叹气。吴虬和孙承志站在一边,也是不知从何劝起,默然一筹难展。隔了一炷香的时分,崔小红咬一咬牙,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尼已得庵主允可,留下修行,三位施主向日恩情,昔日的眷顾,小尼没齿难忘,今生今世,无以为报,诸位施主莫怪。但小尼自此遁入空门,尘缘已绝,再不会受俗世之烦扰,心中已寻得一丝清净,确是一场好结果,且请三位放心。”张承德又气又急,连说:“你,你我,我嗨!”捶头顿足,气急败坏。
列位看官须知,原崔小红本等在战火中邂逅孙承志,一丝情意暗暗牵在他身上,竟是日益萌发,再不可收拾。及至后遭金壁辉暗算,于洋人,她已是万念俱灰,中夜梦回,连死的心都有。多日大伙儿相伴厮熟,待她又是细心呵护,亲如手足,不料此后自狐王之后,许多旧日的伙伴都中日人奸谋,死的死,伤的伤。她悲痛愁苦,惨景和祸端一场紧挨一场,弄得她已然心力交瘁。而张承德暗中相恋之意,她女儿家心细如发,又岂能不知?但心中只爱承志一人,承志又心伤妻儿之死,毫没眷顾之色,更增她自惭形秽之心。她既无法回报承德的一番苦心,也难以忍受无法与心上人鸳盟的单相思之苦,自分留在孙承志身边徒增苦楚,待在张承德身边也是不妥。她思前想后,柔肠寸断,黯然神伤,决意离开他们,却又不知该当何去何从。这日到这处佛门丛林,她忽尔灵光顿现,猛然之间,大彻大悟,从此之后,便是九牛二虎,也再难拉她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