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拄着额头,半阖着双目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就是想灌醉我?”
他眼中泛起无声的笑意:“是,我想看看你喝醉了是否就会答应跟我走。”
我无力支撑益发沉重的眼皮,闭起眼睛问他:“玄夜,我有什么好?”
他许久都未出声,久到我要以为他也醉得快睡了过去,才听得幽幽一声喟叹:“筝儿,你真是没什么好。若论颜色,美则美矣,却无半点风情。性子也是冷冷清清,能与你亲近、得你挂怀的,寥寥无几,其他人等,管他是人间的过客还是天界的神佛,你何曾多看上一眼,多思虑半分?你这姑娘看似随和,实则孤僻木讷,既不愿意深交人,也不愿别人深交你,自己守着自己那一小方天地,一点都不愿意出来讨喜。你晓不晓得,这世间有多少女子温柔如水,八面玲珑,如同一朵解语花,只凭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便能知人所想,予人所求?跟她们相比,你就像块木头。最最要命的是,你还蠢!什么柳天佑、宁北辰,还有你那师兄,他们皆非良配!你却蠢得看不清,又蠢又执拗!”他一叹三摇头,“真是没什么好,没什么好……”
他又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咚的一下撂下坛子,问:“所以,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我伏在桌上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他道:“夜轻寒,你,你是不是傻的?这样一个没什么好的狐女,你却心心念念地想要她,死缠烂打地要她跟你走,你就那么钟意她?你是不是傻的?是不是傻?你可是这四海八荒唯一的魔神,集天地之气于一身,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一只蠢狐狸身上?像你们这样的六界尊主,只有,只有丹朱那样的神女才能配的上,对,要像丹朱一样,有无上的修为,有至美的风姿,更有显赫的威名与功勋,才配的上你,才不会辱没你!夜轻寒,你快不要……不要犯傻,去找,找你的丹朱吧。小小狐女,既不讨人欢心,也不乖巧玲珑,悲喜渺小如草芥,管她作甚?”
我咯咯地笑着,笑得流出泪来,抹都抹不干,索性把脸埋在臂间,任由醉意牵引,神游而去。
朦胧中有人将我抱起,安置于枕上,一方热巾抹去我脸上的湿冷,又敷于双眼,带来绵绵的暖意。
温暖而浓稠的黑暗中,一丝轻柔的气息拂过脸侧,有个声音如浸没在紫玉潭中的月色,缓缓流过:
“丹朱再好,与我何干,筝儿不及,却是本君……心头所爱。”
那气息缓缓地移到我的唇畔,停了良久,终于没有落下。
我在无边的醉意中沉浮,梦中有一汪碧水,寒潭清,烟水凝,水波荡漾,宛如摇床。
小蓝来质问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跑去红鸾殿,在相思树底下陪着花期编红绳,一待就是一整天,心思全都在花期身上。我也什么都不曾与他多讲,他一直以为我前几天真的是去魔界找师兄了,以为我来云河宫是真的要在这里待嫁。想想夜轻寒说的的确没错,我天性孤清,即使是对着身边的人,如小蓝、如轻尘、如扶鸾,也从不真正敞开心门。
小蓝找来的时候一脸紧张:“阿筝,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奇怪的流言,说……说你和夜轻寒暗通款曲,还说他在天宫一直流连不去是因为你!”
“坐。”我起身取了茶盅,低头给他斟了一杯茶,“既然你都说了是流言,便不必理会。”
“你不是马上就要嫁给太子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离谱的流言?”
我不愿多谈,只敷衍着:“嘴长在旁人身上,要说什么,非我能左右。”
“可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说你和夜轻寒经常私底下相会,还说夜轻寒……”
话音未落,玄夜又像每天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房里,施施然地走过来问:“说我什么?”
小蓝脸上的惊吓很快转为怒意,霍然起身,“你……你们!……阿筝!枉我还在外面替你们辩白,说夜轻寒只是你在人间识得的旧友,从不曾与你有私情!你既已答应嫁给公子,为什么还要朝三暮四,又同他胡乱牵扯起来?”
“何谓胡乱牵扯?”玄夜冷笑一声,“若不是玉宸将她从人间急召去盘帝山,那么当初带走她的就是我,哪容得玉宸横刀夺爱。”
“公子横刀夺爱?!”小蓝气结,“公子与阿筝相依万年,情分如山高海深,就连阿筝这条命都是公子给的,你才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葱?”
“相依相守也不过是父兄之情,他分明是欺筝儿懵懂,辨不明心意。施人以恩,便要人以身相许?你天界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怎样,他们都已大婚在即,你如此痴缠又有什么结果?难道你还能抢她走不成?”
玄夜冷哼,“有何不可?”
小蓝瞪圆了眼睛,“你有没有替阿筝想过?若要逃婚无异于同整个天族为敌!神魔联盟,无远弗届,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你要她同你过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日子?”
“我的人,本君自然有办法护得周全,不劳你这盆花操心。”
“你!你这疯子!”
……
小蓝大概同我一样,初识夜魔的时候只当他是一介凡人,及至得知他真实身份也都不甚惧怕,吵起架来竟毫不示弱,两人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放下已经凉透的茶盅,披起外袍径自向门外走去,任他们在背后吵得不可开交。
夜凉如水。
不知玄夜做了什么手脚,屋内如此吵闹,外面依然静默一片,连一直守在门口的扶鸾都毫无影踪。我踱步走向后园,走进密密耸立的石头林,把自己隐藏于冰冷坚硬的石丛之中,只有在这里,才能使我与艰难的一切有短暂的隔绝。
石林中的小路弯曲盘绕,我漫无目的地在其中穿行,可惜夜风仍不时地将殿内的争吵送入耳中,想不听都不行。
绕过一座大石,倏的停住脚步,连呼吸都止住。
一个形影单只的身影肃立于眼前,是师兄。
我蓦然认出此处。
彼时师兄在伏心殿上表明心意,要我做他的太子妃,回到天宫后,天后三番两次地暗示我并非她中意的人选,明里赐了一座云河宫,暗里将我从师兄的住处搬离,就是为着让我能远着师兄,让他对我的心思慢慢淡掉。可我偏不听从,天后约我茶叙那日师兄到访云河宫,我知他心中隐忧,便将他带入石林,避开左右耳目,轻轻相拥,在他怀中留下一句低语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便是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