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性子他了解,这厮若存心不说,谁说都无用。
除非你有美酒与美人。
而让荀攸感兴趣的是,这稚嫩的少年郎,竟能跟得上郭嘉的思绪。
仅此一点,便大为不凡。
见董虢唇红齿白,生着一双凤目,黑睛硕大,炯炯有神,荀攸心中好感不由更甚,遂问道:“可取表字?”
“回先生,正,表字孝直。”董虢神色恭谨道。
“孝直。”荀攸低念,点点头道:“此字甚佳。”
“孝经有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亦是德之本也。直者,正直无私,行事坦荡,乃君子行于世间立身之本,足见为你取此表字之人,对你期许之厚重。”
董虢听得这番之乎者也,只觉脑袋大,忙谦笑道:“先生谬赞了。”
一旁郭嘉嘴角又翘了起来。
小狐狸,还挺能装。
这时,荀攸问道:“适才见孝直发笑,可是对朝中之事有所见解。”
“若真是如此,不妨说来我等一听。”
董虢连连摇头,笑得那叫个淳朴,装得那个叫个像。
“试言无妨。”钟繇笑道:“此间论道,出得你口,入得我等之耳,绝不教外人得知。孝直不妨大胆直言,我朝不以言论罪。”
董虢瞥了一眼郭嘉。
见这厮眸间满是讥意,似笃定他年纪轻轻,阅历浅薄,不识朝廷之事,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心中顿时便一口气顶了上来。
佛挣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这浪子门缝里看人,端是气人。
董虢深吸了口气,遂才缓道:“王司徒杀蔡中郎,其用意并不难猜。”
闻言,荀攸眉宇一蹙即散。
钟繇则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董虢,等待下文。
郭嘉眸间亦闪烁了下。
“王司徒之所以杀蔡中郎,乃是欲塑其与董贼不两立之势,以此博取天下门阀士人之认可,树己之政治权威。”董虢先总结了一下。
但此话一出,荀攸,钟繇,郭嘉,神色纷纷一变。
显然,董虢这话切中了要害,言之有物,并非是泛泛之谈。
“王司徒岂不知蔡中郎与董贼之交,又岂能不知晓蔡中郎之心思。那所谓的‘蔡中郎因私而忘大义’,不过其杀蔡中郎之托辞。”
“于王司徒而言,董贼既已伏诛,其首要之事,便是与董贼划清界限,彰诛董之大义,以树权威,继而引门阀士人共筑新政。”
“故而,纵使蔡中郎无悼董之心,亦难逃清洗之厄。”
“从古至今,政治清洗,皆是为政者重塑形象,凝聚人心之捷径。”
“王司徒与蔡中郎之仕途,何其相似,二人皆是受董贼赏识,进而擢拔。如今董贼已伏诛,然王司徒尚需自证,以洗清白。”
“而杀蔡中郎,即是最佳的自证之道,亦是迅速一统朝中众臣思想之良策,更是树立其无上权威之利刃。”
“如此,蔡中郎焉能不死。”
就和后世的和珅一样。
嘉靖杀他,真的是因为他贪污结党?
并不全是,只是因为杀了和珅,便能向朝野天下传递一个信号。
那便是大清的年号是嘉靖,而非乾隆。
王允杀蔡邕,与嘉靖杀和珅其实是一个道理。
甚至王允杀蔡邕,这个效果更好。
因为他和蔡邕,本就是他大父身边的近臣。
蔡邕一死,王允不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正式向天下宣告,属于他王允的时代。
来了。
董虢一口气说完前世自己对王允杀蔡邕的分析,是口干舌燥,端起几案上的耳杯,将其中米白色酒液,一饮而尽。
“哐当!”郭嘉手中耳杯掉落,酒液四溅。
董虢抬眼,便见郭嘉嘴微张,看着自己的目光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郭嘉回神,甩了甩头,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世间真有人生而知之?”
他是真没想到,董虢对如今朝局能有这番见解。
董虢这番分析,正是他心中所想。
此子才十六岁,这些朝堂上的龌龊,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想想,郭嘉便觉得不可思议。
另外两人,此时亦呆住了,直勾勾看着董虢,仿佛董虢是件稀世珍宝。
良久,钟繇回神,眸光炯炯,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友此番言论,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荀攸满脸惊叹道。
这些时日,他与钟繇始终都想不通,王允为何执意要杀蔡邕。
一旦蔡邕死了,必然是人心离散之局。
这点他们都看得出来,王允定然不会忽视。
原先他二人还以为王允是与蔡邕有私怨,是以如今公报私仇。
可他二人却从未从洗白自身立场这个层面去想。
因为他们一直都知道王允是忍辱负重,迫于董卓淫威而屈身事贼。
现下董卓已死,可在外人看来,王允就是董卓一手扶持起来的,就连他这个司徒亦是董卓给的,他和蔡邕一样,同样是董卓心腹。
如今董虢这般一点,一切都说得通了。
非是王允难以捉摸,而是他们当局者迷,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
“王允其人,志大才疏,好谋无断,无容人之量。”郭嘉忽道。
钟繇,荀攸纷纷色变。
“奉孝,不可无礼,怎可直呼王公名讳。”荀攸低叱。
郭嘉不语,回了个白眼。
“唉,如之奈何。”钟繇长叹,“王公若是迟迟无法决断,令得此事久久悬而未决,必会引得朝野非议,人心惶惶。”
钟繇身旁,董虢低着头,怔怔看着身前几案上那黑色陶制耳杯。
他右手大拇指反复摩挲着耳杯边缘,嘴角始终噙着一缕微笑,那黑睛硕大的双眸中,频频闪烁寒光,仿佛一欲噬人之猛兽。
“王司徒,既然你无法决断,那便让我来帮帮你。”董虢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