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很难。韩素月,开口!只要开口,你就能从水里走到岸上去了。每个人都要上岸,去完成命定的进化,不是吗?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就在这时,我的后背孵化出了熟悉的痛苦,触手像飞刃一样捅破了我的身体,霎时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四海轰鸣,势如破竹的眩晕感逼得我缩成一团刺猬。我抱着膝盖蹲在一众目光的簇拥下,脑子里发出一声哀嚎,这下全部完蛋了。
但是我又错了,这远远不叫完蛋。
当司仪搀扶着我艰难得直立起身子时,台下一个手拿龙虾的小孩子大声高呼:“新娘子的衣服掉下来了!”
于是我听到此起彼伏的人类声音。不入流的笑声、倒吸冷气,喊“我靠”和“阿弥陀佛”、拖着长音的“嘘”、了了几句的“这闹得哪一出”……像一场年终堕落的大酒。我意识迷蒙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平坦的胸部,瘦小的乳头,以及松松垮垮匍匐在胯骨上的抹胸婚纱。
司仪已经懵掉了,老肖完全不知措辞。我费劲地转动脑筋,只想到了能描述这个场面的两个词:缩胸手术、袒胸露乳。
前者是因果,后者是形容。合在一起,一场惊悚的滑稽戏。
我所有期待、预演、患得患失的惆怅在此刻终止。伪装人类计划失败了,水怪在高朋满座间赤着上身空舞,深陷泥淖。新娘惨白的脸色裂开,二手市场的劣质维纳斯雕像如丧考妣。
很奇怪,当我确定这一切彻底崩盘后,内心倒是无比安稳,像久经噩梦后醒来,躺在熟悉的黑暗中。终于不用在费尽心思营造什么了,果然啊,结婚是错误,办婚宴错上加错,我和老肖应该直接给对方的胸膛来一枪。
去他喵的婚宴。
我不想当新娘了,我决定临场即兴发挥,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小丑。婚礼的台子也是舞台,既然如此,有我在的几段戏绝对不会欺场,保证精彩纷呈。
如果那天的婚礼现场有录像,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乱成一锅粥的八大桌人头攒动、尖叫纷纷,台上一名目光坚毅的女子中魔一般笔直走向身旁的蛋糕架,她先是歪头盯着台下看了几秒,好像绞尽脑汁思索考试题目,白色的奶油蛋糕和她的裙摆一样甜蜜,映着她肉黄色的、因小腹赘肉而微微前凸的身体。紧接着,这具身体的利爪突兀的捅进蛋糕肥美的肉身,捞出白森森的一块,淋着淅淅沥沥的奶油高举过头顶,然后狠命掷向宾客席。接下里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现场下起了蛋糕流星雨,它们携着古老婚礼仪式的酣畅祝福莅临人间。
“请你们吃蛋糕,嘿嘿。”那个裸着上身的女子挺起胸膛,与残破的蛋糕比邻而立。
我很快乐,就像那次打碎鸟蛋一样快乐,背后的触手似乎也不再疼了。可是看着台下人花容失色的脸,我突然感到很生气。
你们为什么要感到惊慌呢?就那么喜欢看百无聊赖的婚礼情节吗,就那么期待板上钉钉的幸福吗?好扫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快乐,我们明明是一汪湖水里的怪物,可以一起兴风作浪,填满岸上每一道干旱的沟壑。明明可以不用经受这一切,所有活着的刑法,案牍劳形的伤痛,身体多余的负担累赘,还有胸部——性感的利器,喂奶的器皿,统统不需要存在了。就像被扔向宾客的蛋糕一样,我把它们一并开除了!
拜托,这可是一期一会的视听盛宴啊,举起手和我一起感动吧。
老肖好像被我传染了,他凑到我的身旁说:“其实我也蛮想和你一起扔的,就像你一样混蛋。但是在这个场面下有你一个就够了,是吧,水怪同志?”
水怪,他竟然叫我水怪!我猛然抬起头,盯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脸的不可置信。我以为我找到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误判,我以为我可以遇到一个同类,不为了飘渺的归属感,我只想用不存在的爪子触碰对方光滑的后背和触手,问问它:原来你也是这么痛吗?太好了,我们的痛苦终于不再孤独了。
但老肖只是眨眨眼睛说:“韩素月,如果可以,下辈子我也做水怪。我要把所有喝光的酒瓶摆成亮晶晶的一排,指着它们说:这是我的孩子哦!我们一起,离人类远远的,再也不把自己让出去。”
老肖的全名是肖适。在自己的婚礼上,肖适又一次将猝不及防的人生走了一遍,他像一栋即将拆迁的老房子,先是墙皮剥落,接着停电停水,一寸寸死去,没有人注意,直到被滔天的洪水彻底击垮。在生命最后几分钟里,他看到房子里仅剩的租客跳窗逃逸,双臂摆成飞翔的姿势,扑腾着落入混沌的黄泥汤中,演出一场鸡飞蛋打的快乐。
韩素月,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打算按照协议杀了你。杀你很费力气,我只想在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听一听水怪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