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十年,夏戎进犯,意欲破开云州关隘,沿南北战线长驱直入,攻占中原腹地。幸有沈家主将领兵浴血迎敌,痛击鞑虏,守住国家的第一道防线。
是年三月,大夏王庭的波露玛公主发出求和国书,愿将六州归还大嵩国,并提出两国贸易往来,她愿以月氏盛产的玉石、金矿,换取大嵩国的茶叶、绸缎棉絮、瓦罐瓷器。
如此一来,大夏国不惧寒冬,便不会起犯边之野心,两国可重归于好,互惠互利。
大嵩皇帝李俨应允和约项款,并要求大夏王庭远嫁一名部族公主来中原都城,以示盟约诚心。
从来都是大嵩国和亲塞外,终于有一次他们反客为主,以强势口吻,要求大夏国放低姿态,俯首称臣。
经过一番斟酌,波露玛最终同意将一名王庭贵女嫁到中原。幸好李俨并没有折辱外邦公主的意思,他挑选出才情样貌均属上乘的宗族子弟,由夏人贵女相看,再行赐婚之举。
就此,大夏与大嵩迎来了一段和平的岁月,边城的驻军无战可打,他们将那些上阵杀敌的遗民收编,耕田屯粮,建造屋舍,遗民们的日子肉眼可见变得更好,他们感念皇帝威加四海,泽被千州,耕者有其田,边城兵销革偃,自此天下太平。
人人都夸赞皇帝圣明,他们终于不用忍饥挨饿,活着也有盼头了。
而就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刻,皇帝李俨却突然将一纸罪己诏书颁布于天下。书文字字泣血,揭露了他为君时逢谢献垂帘听政,身不由己,行了错事。李俨为了能够从谢献手中夺回大统,免遭谢氏一族迫害,他将容山隐推出去,作为他暗中线人,潜伏于谢献身侧。容山隐身负重任,卧薪尝胆。他受谢献摆布,遭百姓唾骂,从不改良善本心,容山隐忍辱负重多年,终是集拢佞臣罪证,清君侧,斩奸邪,还天下一片海晏河清。
不止如此。
天下人愧对容山隐,他却仍怀有仁爱之心,他几次深入敌营,探听军情,最终引领起义军夺回失地。此等丰功伟业的纯臣,不该落得籍籍无名……因此,李俨作为容山隐的学生,他来为帝师正名了。
这一封诏文震耳发聩,犹如一滴水落入滚沸的油锅,天下四海皆震惊。
中枢官员无不对皇帝的行径感到困惑,朝堂上翻来覆去吵了两轮。
台谏官痛斥皇帝鲁莽,如今都城刚刚从叛党手中解围,正是稳固民心的好时刻。偏偏李俨要当众揭自己老底……如此一来,李俨刚得来的民心与威望,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李俨却说:“朕先为人,再为君,便是天下万民之父,也不可为掩己罪,而欺天罔人。这些道理,都是容先生曾经教朕的,朕不想辜负帝师教诲。”
此乃大善矣,内阁老臣们羞愧难当,彼此互看一眼,不再多言。
百姓们得知容山隐的义举,不忍心他落得如此凄凉田地,他们纷纷上寺庙、古刹,为殉国忠良点长明灯、抄译经书超度、上香烧纸……他们能做的事不多,权当为了心安,聊表心意。
从此以后,温月上街听到的,便都是为容山隐打抱不平的声音,没有人再怪他、骂他了。
这一夜,温月盘腿坐在下过雨的小巷里,眼前的水洼亮盈盈,倒映一汪月亮,她低头去看,随后猛灌自己一羊皮囊袋的酒,开怀大笑。
“容山隐,如今你我走在街上,已经没人会骂你了。”
“可是,日子变得这么好,为什么你却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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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决定离开京城,她从怀里摸出那一卷沾了血污的羊皮卷,不由沉默了许久。
她自言自语:“容山隐,你欠我的那么多件事,我只能自己独自去完成了。没带你,你也别怪我,谁让你先言而无信的。”
自从温月要出门游山玩水的消息散出去后,她的应酬便多了。
不止李俨担心这位“师母”的心情不畅,屡屡设下宫宴,邀她入宫吃酒,就连沈逸、沈明华、甚至是回家了的圣珠公主都纷纷送上请柬,邀温月过府一叙。
温月统统推辞,她不是那种感性的女子,她好面子,也不好在别人面前落泪吧?于是,温月只应了小福一家人的邀请。
小福不想和母亲住在伊州,他跟着温月一起来到了京城。
小孩子经历了许多事,已经长成了能够保护母亲的小男子汉。
他本想谋一些船工、粮工之类的差事来做,也好补贴家用,沈逸知道了,骂他一个小孩子家家成天想什么有的没的,滚去私塾上学。
小福抵抗了几句,但见沈逸愿意为他交束修,也会定期给他家里送米送肉,最要紧的是,沈逸说容山隐先生也是才富五车的读书人,最终他还是没有拒绝长辈的好意,老实上学去了。
这天,小福早早下学,把装有课本的书袋往炕上一撂,捋起袖子便帮母亲做活。
小福的母亲静娘是个很温婉贤淑的妇人,有一手好厨艺,不论是蒸煮菜,还是灶膛烘饼、烧鹅、烤鸭,她都信手拈来。
今晚要招待温月这位声名远播的大将军,她不免有些紧张。
静娘拿钱买了许多荤肉,还被小福叮嘱过,一定要烤几个羊肉梅菜干饼,容先生那时候给温月姐姐送的吃食一定是这个,她很爱吃。
等温月带着礼物拜访,一眼看到饭桌上熟悉的烘饼,她蓦然一怔。
她故作坚强了好几个月,心里隐藏的酸涩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温月眼泪盈眶,她忍不住想起容山隐,心里五味杂陈:原来那天你是拿小福的烘饼借花献佛赠我啊……亏我还感恩戴德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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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离开京城那一天,百官与亲友相送,就连皇帝李俨也伫立于高台上,默默看着温月远行。
温月是收复失地的大英雄,可她偏偏不要封赏,执意还乡。
温月不耐烦那些酸儒连辞别都要念几首诗,她坏心眼地策马狂奔,一骑绝尘,仍由身后宦官与礼官追得气喘吁吁。
快抵达城门口的时候,温月勒马回头,她最后看了一眼。
她要离开这个是非地了,这是关于容山隐记忆最多的地方,又是一切悲剧的开始。温月远眺繁荣昌盛的京城,看着熙熙攘攘的巷市,忽然释然一笑。
她拔下腰间系的酒袋,咬掉木塞,朝天一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