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隐本就是为了杀谢献而生,他舍下温月,独身来到京城,他卧薪尝胆背负一切罪孽,求的不过是和谢献一块儿下地狱。
如今心愿得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况且……容山隐脑袋迟钝,他缓慢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天,温月前去解救遗民,回云州城的时候已是深夜。她受了伤,佝偻脊背,蜷在马背上。他其实看出她的不适,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到部将告诉容山隐,温月受了伤。
容山隐想,她其实……很怕疼吧。
“中毒这么疼,她又怎么受得了。”
所以,这一难,是容山隐要替她受的,他要帮温月守着谢献,直到谢献真正死去。
谢献迷茫地听着这些话,他难以置信,他不止输在容寒川手上,还输在轻敌之子容山隐手上。
谢献的气息渐弱,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最起初是一声,随后是成千上万人。那些魑魅魍魉挥舞手臂,张牙舞爪,他们抓住谢献的双脚,要拉他下业火地狱!
谢献咬牙:“我、我从来不是输家,我赢过你父亲了。当年、当年,我同你母亲明璃大婚,我特地打点了刑部,让你父亲那日流放充边,我让他看到你母亲穿嫁衣有多美丽,让他明白士族与寒门的云泥之别,我骗了你母亲,也杀了他,我明明大仇得报。”
“容山隐,容山隐……”他笑起来,“我没有输、绝没有……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生来高贵,为何明璃还是选择一只蝼蚁,不甘心他学富五车,百姓却更爱戴位卑言轻的容寒川。
他待明璃那么好,他把金银珠宝悉数奉上,他敲打家宅里外,生怕有不开眼的妯娌长辈给明璃气受。他把野种容山隐视为亲子,若是明璃不说,他也会将容山隐抚养成人,他和明璃还会有其他的亲生骨肉,他们会成为世间最为平凡的一对夫妻。
明明那么好的将来,明璃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啊?
谢献有好多事、好多事不明白啊……可是,已经没人能给他解答了。
谢献死到临头,倒是心生出一股委屈。他想见一见明璃,想亲口问问她……直到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明璃和容寒川联袂而来,明璃是他的妻。
“不——!!”
谢献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他像是没了骨头,一下子碎成一滩,倒在地上。
谢献死了。
容山隐伸出手,触碰谢献的脉搏、呼吸、心跳,随后,他心里松一口气。
马车内风声呼呼,毒烟早已散了。只可惜,容山隐中的奇毒难解,已是回天乏术。
如今要做的,唯有永除后患,他不会让自己的肉身、毒血触碰到温月,他不会有连累温月的可能。
因此,容山隐吹燃了火折子,随手一掷,燎上谢献的衣。
明艳炽烈的火焰被风吹得如同一面狂舞的旗帜,火焰熊熊燃烧,吞噬天地,顷刻间淹没整辆马车。
容山隐踉踉跄跄地朝车厢外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割断一条架在骏马身上的绳索。这样一来,马车焚尽之时,绳索断裂,马驹就能挣脱束缚,逃回草原。
不会再有无辜者因他而死。
容山隐端坐在车前,他心情愉悦,哼起从前用来哄温月午睡的童谣。
男人的七窍还在流血,衣襟上一片黑红,容山隐迎风闭眼,他真正获得了解脱。
容山隐接纳命运,不再抵抗,而火焰也节节攀升,烧灼他的衣裳、鞋袜,焚毁他在草木人间的一切。
这辆着火的马车一路颠簸,踉踉跄跄,支离破碎,驶进荒芜的草原。
黑峻峻的天地间,似乎仅剩下这一点红。
容山隐在跌入火海之前,解开手上的绸带。
夜风卷起丝绦,红绸像月老的红线,迎风飘舞。
容山隐开口说话,不知在和谁说。
“我在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她步我的后尘。”
“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
“她从来不会放弃我,即便我呵斥她、辱骂她、欺负她,她都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天下人都说我是佞臣谢献的爪牙,我该凄苦一世,不得好死。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这样认为。我觉得难堪,我觉得委屈,我觉得不甘心,我本来也想做一个平庸的文人,也想像世间所有普通的男子那样,等待她长大,告诉她关于我的爱慕之心,然后求娶她。我们会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我、我想回家去……想回十八堂,我想念干爹,想念母亲,也很想她……”
容山隐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他的眼皮变得很重,他终于要睡下。
熊熊大火在他身后燃烧,他和谢献一起,淹没至火海。
容山隐的眼睛疼到发痒,他的唇齿还能依稀说一些话,囫囵吐露几个字眼。
他知道,他其实快要死了。
于是,容山隐松开了紧握红绸的那一只手。
红线就此斩断,温月重获自由。
容山隐想,是不是……已经不欠她了。
迷迷糊糊间,容山隐又仿佛回到了王庭里的那一夜。
红烛滴泪,火光摇曳。温月畏寒地缩在一条红色的毯子里,她的衣裳染了红,好似一件精致华贵的嫁衣。
容山隐痴痴看着她,在两只酒杯都举起的时刻,他倾身过去,勾住她的小臂。
他卑劣地饮下合卺酒,心里默念,她成了他的妻。
鲜血从容山隐的眼角流下,像是两行血泪。
他哼着歌,轻轻说:
“阿月,我恳求你别来。
就像我以身试险接近佞臣谢献那一刻,就像我锒铛入狱那一天。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算了。容山隐轻轻一笑。
他的呼吸停止,肉身在火焰中消亡。
容山隐想,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如此狼狈地……见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