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众人中的杜仲闻声回头望向他,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仍直直的跪在那张龙椅下,哪怕那张龙椅上早空无一人。
一把刀罢了。
杜仲又想起了南朝的孙衍,不知那夜的他,是否也如眼前此人一般,怀着满腔的热血,捧着忧君的真心,却只能做一柄诱敌的快刀。
没有随众人离去的还有一人,就是荀蘅。
杜仲看着此人仍是一身青衣,他似乎很喜欢穿青色的衣服。
那年朝花节,柳安侯在京中设朝花宴,整个京中的贵家子弟都在。他因与何丞相的独子何清清交好,遂也能赴宴。
他记得浣河大师在宴上赠荀蘅三皈依,荀蘅还以三不开的时候,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穿的青色的衣服。
当时他怎么说的?
“大师今日所言荀蘅受教了,鄙子才疏学浅,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想说于大师听”
“从前有一个僧人看上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已过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家中一贫如洗,孤苦一人,他言那男子真正的志不在俗世,而在佛前,想要收起为徒,于是他便问那个男子‘可愿做我的弟子,随我一同在佛前修行得道’,那男子却答‘我愿意,可我来这人间一趟,心怀壮志却一事无成,我看不开’,于是僧人走了,等过了五年又来问他‘你可看开了?’,那男子答‘看开了,可我想不开’,于是那僧人又走了,等过了五年又又来问他‘你可想开了?’,那男子答‘想开了,可我放不开’,这一次,五年又五年,那僧人没有再来找过他,大家都以为那僧人大概是圆寂了。那男子一生都没有实现他心中的壮志,在第三个五年便死了,众人皆感叹他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值得,却不知他心中并非如此想,后来的某一日,那僧人来了,他走到男子的坟前说‘你得道了’。”
杯酒下肚,杜仲微微眩晕,他迷迷糊糊的望着这个站在中央的青衣少年郎,听着他故作稳重却带着狡黠的声音道:“所有人都很疑惑,这个男子从未有一日在佛前修行,怎就会得道了呢?浣河大师可知为何?”
杜仲望向浣河大师,只见他笑笑不语,又听那少年郎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曰此为三皈依。”
“一皈依佛,即一皈依觉,觉而不迷;二皈依法,即二皈依正,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即三皈依净,净而不染。那男子看似因凡尘而困扰,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所想所念,此不为觉而不迷?终其一生碌碌无为,贫困交加,却依然坚定向前,不入世人所谓的歧途,不畏旁人冷眼,此不为正而不邪?”
“只是其三,净而不染,可虽他贪著执着,可壮志未酬却并非抱憾而终,无怨无恨,此又凭何不能为净而不染呢?”
“我幼时住在西临,家父告诉我待稍长大些要来中京,于是我一直期盼着,终于在我十二岁时随山游先生上了来中京的船,西临离中京很远,那船只不知经过了多少重山,突然有水贼出现掳劫我们,我和船上的人与那些水贼打成一团,幸好父亲派来接我们的人及时赶到才击败了他们。后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若是因为来中京导致我刚刚死于他们手中,岂非很不值得,我想了一路,终于在船快要到岸时想通了,又或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哄骗住我的了”
“我的去处是中京不假,若是因要去往去处而导致自己连命都没了不值得,这也不假,可我只是一个在登上船时欢天喜地终于可以去到心心念念的中京的人,只是一个坐在那只路过数重山却被水贼掳劫了的船只上的人,是一个已知开头,身在经过,不知结果的人。”
“一重山,两重山,三重山...不论多少重山,我的眼前也都永远只有一重山。”
酒杯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一声轻响。
杜仲醉了,他听不清那人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他趴在案几上,心想此人看起来文文气气,怎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似那些无趣的夫子们一般。
后来过了一会儿,他趴累了,起身换个姿势,却正巧看见方才那个滔滔不绝的无趣少年跟在柳安侯后面走了进来。
他略微低着头,好像有些难过,突然他好像感受到了杜仲望过去的目光,一瞬间二人眼神交汇,杜仲有些尴尬,忙移开了目光,去把玩手中的酒杯,只是那少年却执拗似的一直盯着他,直至被人叫走。
这是杜仲对荀蘅第一次的印象,话很多,无趣,还有点执拗。
思绪飘回,他一如当年那般望向了那个依旧青衣的少年郎,他好像高了些,也好像更瘦了,背对着他,不会在哭吧?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君臣相争,跟他一个管具服,乘马的从七品御史有什么干系呢?
他收回目光,转身欲出殿门,可就在这瞬间,那少年郎又突然望向了他,一如当年朝花夜宴上那样。